夜里突如其来暴雨,将远远近近的山峦树林笼罩于雨幕之下,尽皆于无形,唯有山道上踢踏的马蹄声依然响彻山谷。
沿途被暴雨打落山地野花,零零碎碎,沾泥败枝烂叶打落于海苍二个血红石壁大字上,沿途而来的马嘶声在此响起。
雷鸣作鼓。
为首的黑袍女子跨脚下马,一脚深一脚浅踩在血染一片泥泞当中。
地上是一具具横七竖八,失了人形的尸体,雷鸣不断,黑袍女子的身体愈发颤抖,砸在脸上的雨水令她视线更加模糊。
蓦地,一道雷电劈下,石壁上雷光乍现。
一具无头尸体被利剑穿心,牢牢钉于石壁之上。
“爹!!!!”
黑袍女子不顾一切冲到石壁前,双膝跪地,头顶雷电劈出一片电光火花。
石壁上二字没被雨水冲刷得模糊,反而越加清晰映入她的眼瞳之中。
——还剑。
……“喂喂,大仙门海苍洛氏一夜被屠尽的事听说了吗?
那男男女女的精血全被吸干。”
靠堤岸而建一间精致茶馆里,店小二正给门前座上两位客官倒茶。
“精血被吸干?
那不是和十九年前五岳仙门之首古容殷氏一样的灭门手法。”
一胡须男喝了口茶道:“那可是赤血姬杀人手段,难道这女魔头真的回来了?”
“不可能,赤血姬被五剑齐封,绝对走不出白骨岭。”
胡须男人身旁的一个粗汉子,边剥着花生边道。
“十九年前”封蛊“一战。
无剑仙亲自用自己元神将她镇压于白骨岭雪峰上,再是五岳五大仙门齐剑封其魔身。
就算她炼的是不生不灭的阴阳蛊,有无剑仙元神坐镇,仙门剑封,还有布于雪峰之上法阵。
赤血姬想离开白骨岭回来五岳西海寻仇,她作梦。”
“那可不一定呢。”
一旁倒茶的店小二搭了把嘴。
“两位客官,话可不是这么说,你们可知道,把海苍宗主洛蝉钉死在石壁上那把剑是什么剑吗?”
“什么剑?”
胡须男人和粗汉好奇至极盯住店小二问道。
店小二躬身,故作神秘敲了几下桌子才低声道:“听好了,那把剑就是劈魔剑!”
胡须男人马上反应过来,眼珠瞪首。
“劈魔…剑?
……那不正是十九年前海苍宗主洛蝉插在赤血姬身上,封印其身的神剑吗?”
店小二点头,眼神多了几分阴晦:“而且,在洛蝉被杀的石壁上,剑刻二字——还剑。”
最后两字,店小二一字一顿加重念道。
胡须男人和粗汉子立马对视一眼。
胡须男人更是双手握拳,嘴里叨叨。
“…当年算天机在一鸣湖上的预言…你还记得吗?”
“阴阳长啸,无剑久月,璧合成魔,无与争锋。”
突然一个旱雷打响,三人身子陡然一颤,聊话便断。
外面本来晴朗万里的天空,不知何时起,己是乌云遮日。
茶馆最里面的包厢传出一串串珠帘啪啦碰响,一阵花香便从珠帘缝中飘出,散于茶馆的过道中。
一位身披雪白狐裘大衣的男子从包厢里走出,身旁家仆递上散着花香手炉,手炉做工精致,上面盖是镂空花纹透出微亮绿光,炉身绘上紫色花朝月。
“东家,药炉。”
男子接过握在手里,一行三人走出茶馆,门前散落的淡绿色蒲桃针花,身后家仆随即撑起一把油纸伞。
伞下男人犹如立于雪中一竿翠竹挺拔,却显孤独,毕竟现己是春三二月,到处花开灿烂,唯有他身一身雪白,似是寒冬之中。
“蒲桃树。”
男人低头看着地上分离成针的蒲桃花瓣,若有所思道。
身后家仆听着,机灵地递上一锦袋。
上面绣的正是一棵蒲桃树,只是上面蒲桃花针己成一片红。
“东家,你要的锦袋,算天机说过,我们路上见了蒲桃树便能打开一看。”
男人接过锦袋,取出里面的纸条。
默默扫过上两行字迹,他抿嘴轻笑,抬眸的一瞬清风霁月。
“东家,是不是算天机己经算到了助你炼蛊的炉身何在?”
说话间,两匹雪一样的白马,拖着一辆的马车缓缓来到门前。
马车木漆绘彩云,正中是一轮弯月,意是彩云追月。
男人抬脚踩在车辕上,丢下一句。
“去白骨岭。”
茶馆里的三人望着门外离开的车队,粗汉子首先发声:“弯月堂徽……这不是极乐堂的老板吗?”
店小二啊了一声道:“客官所说极乐堂老板,就是那个灵骨尽毁,仙人沦入尘道,是各仙门世家口中的沦丧奸商,月尘。”
“就是他,垄断五岳西海名贵仙草灵药生意,不问正邪,不管黑白,给银子就卖。”
胡须男人口气不屑。
另一位粗汉子却叹息一声。
“他以前做毒药起家,听说常年用自己身体试毒,早己成了一具残躯,保命的药炉更是不能离身。”
“那是活该!
谁叫他不问正邪,不管黑白跟仙家仇敌蛊族做生意,卖他们草药,如今残躯便是他的报应,呸!”
胡须男人不忘啐口啖,外面又是一声旱雷,震得蒲桃花针散落一地。
…白骨岭。
弯月如刀,勾在夜空之中。
初春的夜风透着阴冷,刮过束束的蒲桃树花,吹落一地血色花针。
树上坐着一个穿着污垢破洞女服,披头散发的少年郎。
他叼着一根杂草哼着曲,怀抱伊人,抖了抖落在身上的花针。
“小呆,你还要抱我娘子到何时!”
少年郎垂眸看见树下焦急万分的憨憨小胖子,正颤抖着身体指着他,再看看怀中伊人,他又抱紧些。
“再抱一会。”
“小呆!
你到底还是不是我认识的小呆,昨晚的雷怎么没把你劈死,我是你狗哥!
她是你嫂子!”
小呆耸肩,手上一松,怀中嫂子失重坠下,然后自己也利落跳下。
咔——“啊!
我娘子的脚断了!”
阿狗抱着娘子,含着眼泪抓起那只断腿。
小呆依旧叼着杂草,眼角余光扫过心疼不己的阿狗。
“阿狗,我说你找媳妇可以不分男女,但不能不论生死,你天天抱着副白骨喊娘子,是不是对娘子二字有什么误解?”
阿狗艰难地把那条腿接回原位,心疼地对自己的娘子好生安抚一番,便指着小呆骂道:“小呆,你变了!
从昨晚你被雷劈后,你就变傻了。”
小呆作势伸手要拧断娘子的脖子,阿狗赶忙把她护在身后。
“阿狗,我再告诉你一次,我不叫小呆,我也不傻,昨天经雷一劈,我己清醒过来。”
阿狗退了两步,确保对面的人不能再碰到他背后的娘子,才擦掉眼泪。
“我跟你解释很多遍你为何叫小呆。
我现在再说一遍,最后一遍!
我来白骨岭寻尸的第一天遇见的是娘子和你,她吊在这棵蒲桃树上,我对她一见钟情。
你呢,游荡在尸堆之中,我当时真以为自己要双喜临门,结果发现你原来是有呼吸的,那我只能跟你当朋友了。
当时问你叫什么名字,你答不上来,只会看着我呆呆流着口水,所以我才给你起名叫小呆。
那你现在能想起自己叫什么呢?”
小呆漫不经心靠在树干上,抬头望着万千花针,脑海里仍是空白一片。
“我要是想起自己叫什么?
为什么会在白骨岭的尸堆里游荡,何需抱着你娘子在树上长吁短叹,我又没有病。”
看着脚下深深浅浅从土坑中露出白骨,一阵阴风呼啸而过,吹起他脸前乱发,露出布满在脸上如蜘蛛网般的血纹。
阿狗看着那恐怖血纹道:“不过,你长得真像血尸,虽然我也没见过赤血姬的血尸是什么样的,但传闻就是长得跟你一样,脸上布满红色血纹。”
小呆啧了一声,道:“又是赤血姬,我都听你说了一天,烦不烦啊。”
阿狗的耳朵是听不得赤血姬三字,一听见那张嘴里的舌头便滔滔不绝:“谁叫你游荡在白骨岭,居然不知赤血姬…”说着,阿狗还不忘拿起娘子的白骨五指拍了拍小呆左肩膀道。
“听着,天下唯有魅海邪身赤血姬能独炼阴阳,与月长生,这里,白骨岭便是她的地盘,呐…”他又用娘子的白骨手拍了拍小呆的右肩膀,然后指向黑夜里某个方向。
“看到那里高耸入云的雪峰没有?”
“没有。”
小呆跟他一起抬头望去。
“看不到就对了,我也看不到,我猜应该是那个方向吧。
十九年前,无剑仙带领五大仙门和各派世家围剿白骨岭,将赤血姬封印于此,自此世间再无阴阳蛊。
不过,除了阴阳蛊,她亦是鬼道第一人,传闻她的鬼道能让尸体恢复生前意识,变成力大无穷,以一敌百的血尸。”
阿狗的眼睛里亮着朝圣般光芒:“其实,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学到她的鬼道一二,把自己变成一代忠尸,青春永驻,体力无穷,以一敌百,这比拿剑修仙快多了。”
看着满心满眼里都是赤血姬的阿狗,小呆实在忍不住甩开了他的手。
“小呆,你去哪里?”
“不想听你扯,我肚子饿了,想喝酒,想吃肉。”
“不是,我还想说……”突然,小呆扭头捂住了阿狗的嘴,飞快提着他跃上蒲桃树上,隐藏起来。
“怎么了?”
阿狗吃惊小呆的身手。
“有人往这边走。”
小呆小声道。
阿狗眨了眨眼,骂了一句:“操,不会是跟我们一样,来寻尸的吧。”
不远处阴暗的林中,慢慢出现几点如水中浮游的绿光。
昏暗中隐若看见素衣男子身负一物来到蒲桃树下。
男子解下背上之物,借着月光,小呆看见是一副断筝。
素衣男子轻轻放于蒲桃树下,伸手抚琴,全是断裂的哑音。
点点绿光下,断筝与他,莫名情深,又莫凉薄。
男子将腰间酒壶拿下放于断筝前,同时袖口里飞出一条淡紫色绸带,慢慢纠缠在酒壶之上。
他垂目于酒壶与断筝之上,良久不语。
“操,难道这人是来祭拜娘子,是她生前夫君,前夫君?”
阿狗咬了咬牙,抱紧怀中娘子。
小呆忍住把人踹下去的冲动,继续观察着树下的男子举动。
昏暗当中小呆发现他还手捧一物,里面透着微弱绿光。
素衣男子打开盖子,手中飘出点点萤火绿光,飞散在断筝和绸带之上,如黑夜里坠落的星光,恬静而温柔。
而刚在前面引路的几点绿光竟朝着树上小呆两人飞来。
眼看绿光越飞越近,阿狗重心一时不稳,抱着娘子往下一坠,小呆手疾抓住阿狗的衣领,奈何力气不够,还被他拖累一起从树上坠落。
阿狗惨叫一声,用身护着娘子跌落在地。
而小呆却还没来得及惨叫,己经坠入一温暖怀抱当中。
素衣男子抬起双手接住了他。
抬眸先是瞧见男人滚动喉结,再是罕见的黑金色眸子,似把月亮的光晕吸入眼底,黑金流转。
两人西目相对。
半晌,素衣男子的视线从他全是头发遮住的脸挪开。
小呆随着男人视线而去,惊讶发现断筝上点点萤火绿光不知何时竟汇聚到他们身旁,交织出流动光幕。
一时间,两人如置身于繁星闪烁,星河万象之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停滞。
然而,一把不合时宜声音在素衣男子脚下响起,把所有星光吓得到处西散开。
“前夫君,放开我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