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船在南洞庭湖一起一伏地行进,天黑之前爸爸的船就要赶到亦阳的码头,如果赶不到,我就得帮忙打手电筒在船头照着,爸爸在船后舱把舵手,那时候是用柴油机开的船。
我和爸爸一起去亦阳卖鱼,不是活鱼,是用盐腌制的干鱼,不是批发给码头,而是要拿到亦阳桥北马良村我表姐家,去做熏鱼。
也就是说,爸爸派我去表姐家,把这批鱼一起加工成熏鱼,我可能待在表姐家,有一段时间。
表姐跟我妈差不多大,表姐夫比我爸还大一岁。
叫岁数那么大的人叫姐姐姐夫,我可真不习惯,也不知这佬俵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反正是我妈那头的亲戚。
叫他们不顺口也就算了,他家里和我同岁的女儿要叫我姨,我更别扭。
她上高二,那时,我己辍学。
所以大多时候我们都只是不好意思地笑笑,根本没有认真叫过称呼,“喂,喂”就可以代替了。
在这样一个家里哪里待得习惯?
一般是上午洗完鱼下午熏,晚上就可以出去玩。
这马良村二三十年前也算热闹,亦阳大厦就在旁边,我喜欢去码头边看来往的船只,隔不两三天,我爸就要送一船鱼过来。
那时候没电话,得亲自跑过去看,看爸爸的船来了没有,有货就马上叫个板车把货拖到表姐家,马上要动手加工,那时候的熏鱼销往长沙,很好卖。
爸爸的船来了,就在趸船的旁边,每每这个时候,我就去人力码头叫板车,这期间,老是有个板车的旁边,有个卖鱼的小伙。
我一走过去,他就说,来货啦?
要叫板车啦?
一开始我不敢搭理他,后来见他也上去我家的船买活鱼,就熟了。
他专门找渔船拿新鲜的鱼,然后上岸去卖,一个上午或者一个下午,就能賺百把块钱。
然后,就在板车旁边坐着玩,和他们开玩笑,看着江边过往的船只,和人打赌哪条渔船有甲鱼哪条渔船的老板娘还在船舱里没穿衣。
我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大,说话那么成熟世故,但脸还是二十岁的样子。
常常听他们开玩笑的时候,我就有点不好意思了,装作没听见,其实,我听得一清二楚。
生活也实在是太无聊了,有一次,他和趸船那个老头打赌说我的年龄问题。
他说我十八岁,那个喝得醉醺醺的老头说十五岁,然后两个人赌,说谁猜的更接近真实年龄,谁就赢得那条鸬鹚船上的货的交易权。
鸬鹚,一种捕鱼的大鸟。
有渔民在船上养十来只去河里捕鱼,一条鸬鹚船上的鱼通常很新鲜很受人欢迎,他们为了争得这条鸬鹚船上的鱼,竟拿我的年龄在打赌。
我在船舱里听得清清楚楚,不知为什么,我很想那个小伙子赢,事实上他也说得更准确些,我等着他来问我,我就会大声告诉他们……可是他跳到我家船上的时候,踩断了一块甲板,跌落到活水舱里了。
那是个很尴尬的时刻,我爸一边大声骂他“你个化身子”——就是***的意思,一边把他从活水舱里拖起,趸船上的老头笑得快背不过气来,我难过地看着他,发现他一首也在用目光搜索我……鸬鹚船上的鱼被那个醉老头买走了,他一身湿淋淋地上岸去换衣服了,临走对我爸说,老夏,我赔你一块甲板,等我晚点从那条湘阴船上偷一块来给你……他就是个非常机灵的混小子,不赔就不赔吧,非得说去偷来一块赔我们。
我爸说,你弄断我一块就算了,还想偷一块放我这里叫我被人当贼来打,没良心的化身子……自从那次后,他好像和我们更熟了。
他来我家船上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有鱼他来买鱼,没有他要的鱼他也来看,帮忙我把腌鱼转运到板车上……慢慢,他就知道我住在我表姐家了。
远远地看见我表姐夫过来,他就叫他一声龚哥,表姐夫很恼火,他说,“小子,老子不能做你叔叔吗?
你老甲(亦阳方言老甲就是老爸)有我大吗?
本来叫我老叔的,怎么叫我哥了?”
“她也叫你哥,”那小伙指着我说,“龚哥,我比她还大,怎么不能叫哥了?”
表姐夫一听他说这话,盯着我多看了一秒,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我的脸立刻红了,真奇怪,我怎么心里会悄悄甜蜜起来……而这个人,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呢!
他指着我说话的时候,我像是被他表白了一样的欢喜,可我又说不出是一种什么理由的欢喜。
那年,我才十七岁啊。
表姐夫也是个豁达的人,除了怕老婆,其他都说得过去。
其实我表姐也不怎么凶,他就是很怕她,不知为什么。
他偷偷地抽烟,烟和打火机放在外面某个地方,出门的时候才抽。
一回到家里,表姐闻见烟味,就会问他。
他总是说,码头上别人给的烟。
我知道他藏烟的地方,我也不敢跟表姐说。
他们夫妻关系很好,表姐身体不好,做过重大的切肠手术。
表姐夫和我去码头拿货的时候就会对我说,他不想惹她老婆生气,希望她开开心心地生活。
我就懂了,他这是在暗示我,我应该和他一起隐瞒他在抽烟的事。
可是有件事我就没懂,我睡的那个房间里总放着那些腌制的干鱼,非常腥臭,气味难闻,刚开始去的那几天,表姐客气,叫我和她睡,表姐夫就和他儿子睡另一间,那间有气味的就给他家女儿在睡。
和表姐睡没到几天,有一天表姐夫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你今天就不要睡这里了,去跟阿华睡吧,那里气味难闻我知道,但是闻久了就习惯了……阿华就是他女儿,我当然马上就跑过来跟阿华睡。
只是十七岁那年,我真没意识到我己影响他们夫妻生活了。
对于人家夫妻之事,真是懵懂啊。
因为一天下来不停地要洗咸鱼,那一片的人家都在做熏鱼,所以从手摇井里摇出来的水,咸咸的,怪怪的。
我喝不惯,总是想着爸爸的船过来,船上有用家乡水烧的茶,我想去喝。
另外,也总想去码头,看见那个小伙。
所以不用拿货的时候,我也跑去码头蹓哒,慢慢地,表姐夫就看出了端倪。
有一天他当着表姐的面对我说,姣啊,欧阳那小子看上你了吧?
我大吃一惊,他叫欧阳?
这是个复姓,我很有兴趣。
但我故意淡淡地对表姐夫说,我不认识他,我不知道你说的谁。
表姐夫笑了,他说,你才十七岁,不急。
我一听这话,很不开心。
不急,是什么意思?
我没说过我很急要嫁人什么的。
那多羞人啊!
你家阿华还在上学呢!
我马上意识到,我被人轻视了,我没上学,但我是个爱学习的孩子。
日记本和圣经一首带在我身边,每个礼拜我还会去教堂做礼拜,来益阳做熏鱼之前,我还报名参参加教会一个培训班,钱都交了。
我马上在想,这个欧阳真的看上我了吗?
表姐夫为什么说到一半就打住不继续说?
我有点烦躁,不高兴的样子全部摆在脸上了。
表姐是个聪明人,我那点心思,全被她看在眼里。
她说,难怪呢!
昨天有个小伙子在问我,问你是不是住这里?
是不是叫欧阳的那个?
不是他是谁!
表姐夫说,最近他对我很殷勤,老是递烟给我,这个人是兰溪那边的,来这混码头好多年了。
一篮一篮的熏鱼从土灶里拿出来的时候,金黄金黄,闻上去也很香。
我故意离远点去摆弄那些熏鱼,熏鱼需要翻面,太烫的也要拿出来凉凉,免得熏熟了。
我一边弄一边听他们说话,心里如小鹿在撞。
从他们的对话中,我大概知道了他叫欧阳,嗯,三溪的,三溪在亦阳桥南那边。
我去西马堂教堂做礼拜时,听人说过三溪离我们住的桥北还很远。
这些资料在我心头翻滚,我一下子把它记得清清楚楚了。
“龚哥!”
突然听到一声喊,抬头一看,天啦!
欧阳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