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姐，您还有吗？”
脸色蜡黄的老婆子满脸风霜，从兜里掏出了10块钱，塞到面前蹲坐的女人手里。
被叫做兰姐的人嘴里叼着抽剩的半根烟，玩儿似的，一个一个吐出了烟圈。
“没了，还剩我嘴里的这半根，你要不？”
兰姐把钱塞进兜里，朝着面前的老婆子努努嘴，示意只剩下自己嘴里的这最后半根。
监狱里的香烟可是紧俏货。
手慢的因为干活耽误了时间，稍微来得晚些，可就没了。
“要的，要的兰姐。我都快一周没闻过烟味儿了。”
老婆子答得毫不犹豫。
她的嗓音像砂纸一样粗砺，因为犯了烟瘾而微微地颤抖着。
伸手从兰姐的嘴里接过被抽得只剩下一半的香烟，老婆子的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捻着烟，塞到嘴边猛吸了一口。
而后右手熟练地夹住烟蒂，从嘴唇边取下香烟，深呼吸，长长地吐出了一团浅灰蓝色的烟雾。
“你还有三个月就能出去了吧？”
兰姐瞅着老婆子喷云吐雾的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闲聊。
“是啊，还有三个月。”
老婆子神色恍惚，低头看向自己曾经保养得宜，现在却因为受苦受累，满是皱纹的双手。
手背上的皮肤皱皱巴巴地虬结在一块，丑陋极了。
举起烟屁股又深深地吸了一口，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指甲因为常年吸烟，被熏成了土黄色。
她叫申懿汝，今年51岁。
本是京城申家的大小姐，年轻时与江家联姻。
21年前，申懿汝联合姑姑姑父，拐卖了她丈夫江泽深的私生子。
那个孩子是江泽深在和她结婚前就被生下来的，孩子的母亲是她的大学同学。
后来姑父倒台，申家失去了庇护。
私生子的母亲后来居上，不但做大做强了属于自己的企业，还获得了国家荣誉。
申懿汝被私生子的母亲亲手送进了监狱。
日复一日的监狱时光流逝得飞快，这一待，就是9年零9个月。
原本千娇万宠着长大的申家大小姐，在监狱里也学会了熟练地抽烟，成了个老烟枪。
再过三个月，刑满10年，她就可以出狱了。
可是出去以后，她还能做什么呢？
她老了，青春和姣好的容貌都不见了。
和江泽深结婚十三年，他没有给她留下一个孩子。
其实哪怕当年有了自己的孩子，离婚的时候，申家已经势弱，孩子肯定是要被分给江家的。
“老东西，该干活了！”
一个穿着号服的光头女人找到申懿汝，恶声恶气地上前，从侧面一脚踹进了老婆子的心窝窝。
年老体弱的申懿汝一时不察，狠狠地倒在了地上。
还没熄灭的烟屁股被弹得老远，目测着还能吸两口。
余光瞥见仍然带着一点橘黄色火光的烟屁股，申懿汝不动声色地敛下眼眸。
真是浪费。
她这一周多时间以来，才讨到了这半根烟，还没来得及抽完。
刚刚踹她的女光头走到掉落沙尘上的烟蒂旁，弯腰捡了起来，爽利地吸上了最后一口。
“有烟抽，真是自在！”
申懿汝眼见着光头女人吸完后掐灭了烟屁股，就像是掐灭了她生的希望。
“看什么看？再看揍你！老东西，还不赶紧爬起来干活去！跟谁面前装死呢？”
刚才那一脚挨得太结实，被踹得狠狠砸在地上。申懿汝只感觉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心慌得厉害。
监狱里，强奸犯和拐卖人口的是最被人看不起的。
就算是关系户也没用。
进监狱的第一天，申懿汝就被监狱里的一帮女人合起伙来打了一顿。
打扫厕所这种脏活，全都平分在了她们这些拐卖人口的犯人身上。
被判有期徒刑的人又被称为劳改犯，在劳动中让犯人改造。
“劳改犯”顾名思义，就是要体现出劳动的光荣来。
除了打扫卫生，她们在监狱里还会做丝袜、做衣服、做雨伞……
所有简单的手工活，申懿汝几乎都学了个遍。
将近十年的磨砺，原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妇人，如今双手生满了老茧。
又黄又粗糙。
明明才刚过50岁，可申懿汝的那双手活像是6、70岁老年人的手。
“哎，来了。”
她曾经也是大小姐，不过她的傲气早就在年复一年的监狱生活中被磨平了。
申懿汝平静地应了一声，仿佛刚刚被踹的不是她，而是别人一般。
双手缓缓地支起瘦削的身子，从地上爬了起来。
拍一拍手掌心，拍一拍屁股上和后背的灰尘。
申懿汝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墙角处的扫帚。
她感觉自己快要坚持不住了。
临近出狱的犯人中，有相当一部分患有出狱焦虑综合症。
因为不知道自己出狱后将要去往何方，又该做些什么。
出狱后的自己应当是谁呢？
拿上扫帚和抹布，申懿汝一步一步地朝着监狱里大家的公用厕所走过去。
脏、乱、臭。
苍蝇是不可避免的，恶心人的味道充斥着申懿汝的鼻腔。
她从出生起就是大小姐，唯独在进监狱以后，花了足足三年时间，才适应了这样的生活。
……
劳累了一天，晚上21:30开始，在狱警的督促下，所有犯人都陆陆续续被赶上了床。
监狱里的作息非常规律，每天晚上10点准时睡觉，早上6:30起床点名。
“嗬”——
“嗬”——
申懿汝沉重的呼吸声就好像破败的老风车一样阻滞。
阖上双眼，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她有预感，自己可能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她的心，太苦了。
九年多的监狱生活早就将她折磨得不像是个人。
一想到她即将出狱，骨子里原本麻木的尊严却又隐隐地恢复了知觉。
她出去，也是给申家蒙羞。
从小骄傲到大，她怎么能接受出狱后忍受别人眼光的那种局面？
她的发小，曾经圈子里的那些好友又会怎么看她？
不，她不要面对那样的生活！
申懿汝的双手自肚脐往上缓缓摸到七寸位置，自剑突向下量了半寸。
这里，是鸠尾穴，属任脉，击中后冲击腹部壁动、静脉、及肝至胆，可震动心脏，令人血滞而亡。
往下略移一寸，在体前正中线，脐上六寸处。
巨阙穴，系心之墓穴。击中后冲击肝胆，同样可使人震动心脏而亡。
脖两侧有颈动脉窦，面部双眼侧的太阳穴，后背右侧第四根肋骨下方的厥阴俞穴。
……
申懿汝的双手一点一点摩挲过身上的这些部位，除了后背的厥阴俞穴，她够不到。
脑海中缓缓划过去世的黄婆婆生前传授过自己的那些穴位知识。
这些，都是人体的致命死穴，只需施力得当，便能一击毙命。
她不会医术。
大学在华清，申懿汝学的是金融。
进监狱以后，只有黄婆婆看她投缘，教授了她一些常见的中医穴位知识。
申懿汝记性好，黄婆婆只需教她一次，她便能记得清楚。
她生来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天才！
从小到大，无论是学什么、做什么，她都能遥遥领先同龄人一大截。
唯独在江泽深那件事上，她做的不好，不对。
关键是最后还输了！
她输得那么彻底，输给了一个其貌不扬的普通胖女人！
她不服！她不甘心！
但是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暗暗地叹了一口气，申懿汝久久没有入睡。
倏地，她的床边摸来了一道黑色的人影。
黑影的手中拿着一个沾湿的枕头。
申懿汝知道床边的人影想要做什么。
九年来，监狱里的故事她听过不少。
其中有一桩，说的就是一个半截身子都快入土了的，判了死刑的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
为了报狱中一个壮年大汉嘲讽谩骂自己之仇，在一个黑夜拿了一个浸湿的枕头，硬生生地闷死了壮年大汉。
如果不是老头自己交代，旁人根本想不出竟然还会有这样有效的作案手法。
“杀鸡焉用牛刀？竟然如此怕我出狱不成？”
浓浓的黑暗里突兀地响起申懿汝的声音，摸到床前的人影被吓得颤了颤。
那人见动静被发现，连忙环顾四周，见无人被惊醒。
手里的动作快、准、狠。
湿枕头很快被覆在了申懿汝苍老的面上。
她没有挣扎，只剩下身体本能反应的轻微抽搐。
是江泽深，还是那个女人？
不肯罢休，不肯放她离开监狱。
也好，她正好也不想再回去了。
约莫了过了几分钟，原本还略微抽搐着的苍老手臂就停止了晃动，平静地搭在了床沿上。
夜晚的空气十分安静，安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只留下无尽的黑夜，和盘旋在原地久久不能散尽的忧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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