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不是海啸,但日复一日的浪花足以侵蚀坚石。”
—— 梨樾清晨五点半,李清完成了最后一个冲刺,他的跑步鞋在湿润的路面上发出低低的咯吱声。
经过一夜的雨水,街道带着一层初醒的光泽,行道树的叶片还挂着未干的水珠,在路灯的余晖里闪着星星点点的微光。
这个城市像一场刚苏醒的梦,疲惫却不肯停下。
李清摘下耳机,深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
他的呼吸粗重,胸膛像拉风箱一样起伏着。
这条跑步的路线,他己经坚持了整整十年——从他三十八岁生日的第二天开始,跑步成为了每日雷打不动的仪式。
跑步,让他感觉自己仍掌控着身体的一部分,虽然膝盖的疼痛时常在雨天发作,但这种掌控感比他在家庭和职场中找到的更真实,也更稀缺。
李清停下脚步,扶着街心公园的一棵老榆树,慢慢调整着呼吸。
他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闪烁着未读消息的提示。
晓瑜昨晚发来的语音还挂在聊天框里:“李栎的学费你到底什么时候补上?
房贷这个月也快到期了,你就不能早点想办法?”
他没有点开听。
他知道内容无非是老生常谈,这几年,晓瑜的语气里越来越少了温柔,多了刻薄与急躁。
两人最初的默契似乎被日复一日的生活琐事打磨成了无尽的争执。
李清轻轻地叹了口气,把手机塞进口袋,转身往家的方向走。
他的脚步有些沉重。
公园门口,几个晨练的大爷正打着太极拳,动作柔和而缓慢,仿佛时间在他们身上也失去了重量。
李清下意识地想,人是不是到了这个年纪,才能真正与生活和解?
回到家时,晓瑜正站在厨房门口,端着一碗小米粥。
她的眉头习惯性地皱着,眼里写满了疲惫和不耐烦。
“你跑步的时间倒是准,可你跑得再多,咱家这些窟窿也不会自己填上。”
她把碗重重地放在餐桌上,声音里带着隐约的火药味。
李清没有接话。
他脱下运动外套,随手挂在椅背上,默默地端起碗喝了一口粥。
这粥煮得有些稀,像是勉强支撑着的日子,刚刚够填饱肚子,却谈不上什么满足。
“李栎那边说,她学校还要交一笔实验费,你知道的,省城里的学费比我们这高多了。
还有李洋,补习班老师都催了好几次了。
我看别说房贷了,你这月工资恐怕连基本开销都不够。”
晓瑜站在一旁,手里捏着一张账单,字句如针。
“晓瑜。”
李清放下碗,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倦意,“我知道家里的状况,但你就不能给我点喘口气的机会吗?”
“喘气?”
晓瑜嗤笑一声,“你倒是跑得欢,可家里的债不会等你喘气。”
餐厅里一时间陷入僵局,只有墙上的钟发出滴答的声音,像一把无形的刀,把两人之间的气氛割得更加凌厉。
李清垂下眼,默默收拾碗筷,走回自己的书房。
书桌上,一堆未整理的文件和一本封面磨损的文学笔记摊开着。
他随手拿起笔记,翻到其中一页,里面写着一段他大学时的手稿:“生活不是海啸,但日复一日的浪花足以侵蚀坚石。”
李清盯着这句话,眼眶微微发热。
他觉得,这段话像是在对他说,又像是为他说。
书房的窗外,雨后的阳光渐渐洒满整条街。
李清靠着椅背,望着窗外,心里浮现出一个念头,“是不是到了他,也该从这温水里挣扎着爬出去的时候了?”
上午八点,李清站在办公桌前,整理着新一轮的林场数据。
办公室里,键盘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久积的压抑感。
他身后的墙上挂着林场的全景照片,那是十年前公司新楼落成时拍的。
他记得那天自己站在队伍的正中央,领导拍拍他的肩膀说:“李清,你是咱们林场的中流砥柱,未来的路,还得靠你们这一代。”
可十年过去了,林场变了,时代也变了。
他依然站在岗位上,却不再是中流砥柱,而更像是一块过时的基石,被新潮的浪花拍打着,逐渐边缘化。
“李经理,这是今天的任务清单。”
年轻副经理小宋走过来,把一叠文件递到他手里。
李清点点头,翻开文件夹,里头的内容多是一些例行公事,机械又无聊。
“李经理,听说咱们集团在林场要推行全面数字化管理了。”
小宋试探着问,“到时候会不会削减我们部门的人员编制?”
“没听说。”
李清的语气淡淡的。
他知道这些风言风语通常不会空穴来风,但他不愿表现出过多的情绪。
“要真推行数字化的话,像咱们这种年纪大的人……”小宋顿了一下,眼神有些犹豫,“还真得提前做打算了。”
李清抬起头,目光穿过对方,落在窗外远处的树林上。
那些树从他进林场时就种下,如今己经长得枝繁叶茂,可自己呢?
他想:“人和树真的一样吗?
树越老越有价值,人却好像越老越不值钱。”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农垦集团的董事长唐亚走了进来。
他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西装熨得笔挺,目光里总带着几分锋芒。
唐总坐下后,轻轻敲了敲桌子。
“大家好,今天咱们讨论一下数字化转型的试点方案。
上级己经明确要求我们各部门配合新团队,全力推进这个项目。
具体的任务分配,我己经列好了。”
李清翻了翻手中的任务清单,发现自己的职责被分配到辅助支持一栏——从前那些核心的决策和规划己经与他无关。
他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却没有说什么。
会议进行到一半,唐总突然叫住李清:“李经理,您对这次的转型怎么看?
毕竟,您在林场的时间最长,对咱们的基础业务最熟悉。”
李清愣了一下,目光扫过会议室里十几双集团部门负责人的眼睛。
他知道,这并不是一个真正的请教,而是某种形式上的敷衍。
他吸了一口气,慢慢开口:“报告唐总,数字化转型是大趋势,我们海城林场一定在集团的领导下,以生态保护为主,做好林场基础管理和维护。”
唐总点点头,却没有继续追问,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感兴趣。
李清的声音逐渐低下去,他明白自己己经不再是这个团队的焦点。
会议结束后,李清独自留在办公室里。
他点开邮箱,看到了一封领导转发的邮件,标题赫然写着“林场改革目标责任书”。
邮件里明确表示,改革期间如果任务达不到预期,负责人可能面临降级甚至离职的风险。
这封邮件像一记重锤,击中了李清心底的焦虑。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握紧鼠标,屏幕的光冷冷地映在他的眼镜上。
他想起小宋的话,想起会议上唐总的态度,甚至想起自己昨晚翻开的那本旧笔记。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如果自己被调岗甚至被裁掉,那接下来的人生该怎么继续?
办公楼的窗外,一棵老树在风中摇晃,落叶纷纷,像无声的叹息。
李清抬起头,眼中泛起一丝倔强。
他低声对自己说了一句:“生活不是海啸,但日复一日的浪花足以侵蚀坚石。
我不能被侵蚀。”
李清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己经接近晚上七点。
厨房里飘来一阵煎鱼的香味,掺杂着轻微的油爆声。
晓瑜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你总算回来了,饭马上就好,李洋作业没写完,我可管不动了。”
他换了鞋走进餐厅,灯光有些昏黄,桌上放着西菜一汤,分量不多,却井井有条。
儿子李洋趴在书桌旁,手里的笔懒洋洋地晃着,眼睛却盯着平板屏幕。
女儿李栎的视频通话开着,传来她轻快的声音:“妈,学校实验费的事,能早点打过来吗?
班里同学都交了。”
“实验费?”
李清脱口而出,“不是上个月刚交过一笔了吗?
怎么还有?”
晓瑜端着一盘鱼走出来,放在桌上,擦了擦手:“每次都是这样,要交的费用一波接一波,钱都花哪儿去了?
我还想问你呢,房贷的尾款怎么办?
要不你去找领导提前支点工资?”
李栎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爸,这钱能不能快点给我打?
实在不行,我去问同学借了先垫着。”
李清的眉头皱成了一团,手里不自觉地攥紧了椅背。
他转头看向李洋:“你呢,今天补习班的作业写了吗?”
李洋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倦怠:“还没……老师今天布置的多,我下午上完课己经累得不行了。”
“累?
你才多大就喊累?”
李清的声音高了几分,语气里透着隐隐的怒意,“你看看你姐姐,她这几年多辛苦,你呢?
整天就知道喊苦喊累!”
李洋一听,脸立刻沉了下来,声音里带着反抗:“我又不是她!
我就是写不完,怎么样?
你只知道说我,为什么不想想家里经济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
李清冷笑了一声,“家里这些年花的钱,不都是为了你和你姐姐?
你才多大的人,学你妈说话的口气!”
晓瑜见状,赶紧从厨房里出来,把围裙一甩:“行了!
你一天在外头不着家,回来了就知道教训孩子。
李洋才多大?
你以为他是你,年轻时吃得起那种苦?”
餐厅里的气氛瞬间冷凝,像灶台上尚未凉透的铁锅,一触即燃。
李洋赌气跑回房间,重重关上门,李栎的视频也匆匆挂断,只留下空荡荡的客厅。
李清一时无语,他知道自己刚才的火气有些不该,但那股积压在胸口的闷气找不到出口,憋得他头晕目眩。
晓瑜站在一旁,冷冷地开口:“我知道你压力大,可你就不能换种方式和孩子说话吗?
他才十一岁,怎么受得了你这种态度?
我看倒是你,成天说要给家里减轻负担,结果连点一点实际办法都没有。”
李清盯着她,喉咙里像卡着什么,声音哑得发紧:“我不是没办法,我在想办法。”
“想办法?”
晓瑜声音拔高了几分,“跑步是办法?
写你那些破日记是办法?
如果你那时早点听我的,离开林场做点生意,凭你的能力和水平,我们家早就不愁了!”
“晓瑜!”
李清一拍桌子,声音不大,却像是压抑己久的风暴爆发。
他的手指紧紧抓着桌边,眼里浮现出深深的疲惫,“你就不能给我一点喘息的时间吗?
不是我不努力,是生活太难了……”晓瑜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忍,但她没有接话,转身把厨房的碗筷端了过来,默默坐下吃饭。
整个晚餐在沉默中结束。
餐桌上的饭菜几乎没动,像是冷却的感情,放在那里,也没有谁愿意去触碰。
夜深了,李清坐在书房里,桌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发着幽幽的蓝光。
他翻开自己的旧文学笔记,手指轻轻掠过那些模糊的字迹,像抚摸一件珍贵却残破的旧物。
“生活不是海啸,但日复一日的浪花足以侵蚀坚石。”
李清低声念了一遍,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觉得自己正在被浪花一点点侵蚀,而他需要一件武器,一艘船,一份决心,来对抗这场漫长的侵蚀。
窗外的夜色幽深,远处传来一阵汽车的引擎声,像某种隐约的召唤。
李清抬起头,目光落在书架上的一本交通法规手册上。
他的思绪忽然清晰了许多,一个念头在他心里渐渐成型。
他知道,从今晚起,他必须开始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