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月第一次见到他还是在锦官城,彼时金秋八月,丹桂的香味充盈着整个城郭,馥郁馨香,闻之使人心旷神怡。
那时与西羌的战事胜利,凯旋的队伍沿街走过,赵衡穿着银色盔甲骑在高头大马上,十分耀眼。街道两旁挤满了人,整条街吵吵囔囔、欢呼雀跃一派热闹的景象。
刚从茶馆里出来的居启月正狐疑发生了何事,穿过人群一眼便望见了赵衡,她站在台阶上呆呆的看着,直到队伍走远,心里不知为何肯定道:英雄应当是此模样。
家中突然来人传话让她尽快归家,她父亲奉陛下旨意,晚上要宴请抗羌军士。
因着蜀地和黔中与西羌相邻,抗羌军队多从这两地征调,她的二哥也参加了战争,昨日刚归家,听说此次战役主帅是陛下之弟——刚年满十八岁的景王殿下,年纪轻轻却打了不少胜仗,城中不少女子还想一睹这位少年英雄的风采,可他提前回朝向陛下述职去了,故而此次庆功宴交给了地方上主管军队的巡抚居直道操办。
军队中不乏有随军夫人,启月的母亲谢夫人叫她回去帮着作陪。
启月本不喜这种宴会,但庆功宴人数之众,她不得不回去帮母亲承担一些。
启月家府邸紧挨着知州府、员外李家等,那条街住的都是锦官城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也将自己的府邸献出来作举办庆功宴的场所,故而竹竿巷热闹非凡,街道两旁停满了马车,水泄不通。
她回到家时,家中已经来了不少人,老远就能听见热闹的喧嚣声,很快她就熟练担起了主人的角色,安置各位夫人落座休息,陪着她们在府内游览。
随军夫人们大都性格爽朗、心直口快,跟她们交谈倒是不用花费过多的心思。
不知聊着聊着怎么就聊到了启月身上,有夫人问她“年方几何?”
她礼貌答道“刚满十四。”
又问:“可有婚配?”
启月顿时有些尴尬,这是要给她说亲?
正不知该如何作答,一旁巡抚家的太太笑道:“你们都别惦记了,我家度儿与四姑娘青梅竹马,只待四姑娘及笄。”杨夫人一边说一边握上了启月的手,十分满意的看着启月。
这种眼神让启月十分不舒服。
“还没定亲呢,巡抚夫人怎可如此霸道?”有夫人打趣道。
“是啊!”“我家侄子…”几位夫人争着说道。
启月一看这话题没完没了,只想赶紧寻个由头溜了,她尴尬笑道:“多谢各位夫人厚爱,启月要去看看后厨菜肴是否齐备,可不能出岔子,祁妈妈先陪各位游览院子,失陪了。”她行一礼后给祁妈妈眼神示意,迅速带着唐元离去了。
走出几步远还能听见杨夫人说“她是害羞了这才离去…”,启月十分无奈。
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开席了,去后厨不过是她寻的一个由头。为了躲清静她去了花厅旁的水榭,水榭隐于竹林,应不会有宾客前往,而且离前院近。她将唐元打发去前院放风,母亲可能随时会找她。
她悄悄绕过喧闹的花厅,远远见着水榭上有一人,着白衣倚在一旁的柱子上,看身量似是她的二哥居启华。
她悄悄走过去,轻轻嘿了一声,想吓他一跳。
那人并未被吓到,转过身来,启月一看并不是启华,是上午在街上看到的那个男子,有一丝惊讶,他也来了,心跳像琴弦那般颤动,她都想扭头就跑,但还是没那么做,她连忙行礼致歉道:“失礼了,将阁下看成了我家兄长。”
“无碍,是在下冒昧在主人家园子里乱跑。”那人漫不经心的回礼面带笑意道。
笑起来的他倒有了几分生气,不似早晨骑在马上那般不食烟火的模样。
见他手边放了一只小壶,盛的应该是酒,方才他说话也有一丝酒气。启月心想这公子还未开席却独自在这里饮酒,想问原因却觉得冒昧没有问出口,毕竟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只道:“不知公子饮的是何酒?可是绛桂醇?”
“我不知是何酒,是主人家随手给的一瓶。”那人将酒瓶拿起来看了看,“确有桂花香味。”
“那就是了,我闻着也有桂花味,必是去年我爹存着的酒。滋味如何?”启月微笑的看着他道。
这姑娘应当就是居启华的妹妹了,跟他描述的样子倒是不同。其实这名为绛桂醇的酒滋味很淡,与自己平时所引之酒风格大相径庭,只好在入口柔和绵长,见着这姑娘亮晶晶眼睛、一脸期待的样子,批评的话自然是说不出口的。
赵衡微笑道:“酒香四溢,入口甘冽,酒如其名,不愧为绛桂醇。”
“你若喜欢,走的时候多带些,今年也已经酿了些新酒了。”启月有些欣喜道。
这是要让他把酒背回京都吗?赵衡心想这姑娘还挺有趣的,顺着说道:“那就多谢姑娘了。”
“小事一桩。”启月颇为大方的轻一挥袖。
她想问他名姓籍贯,还是矜持的忍住了。虽平时她在家中有几分厚颜和无赖,但那毕竟是对家人,面对这样一个样貌英俊、举止翩翩的男子,那几分无赖和厚颜根本不好意思使出来。
赵衡则是甚少跟女子相处也不知该谈些什么,总不能谈这次抗羌之战他多么英勇的砍下了敌军首领的脑袋吧,且不说自吹自擂,这处在深闺的女子听了也要吓的不轻。
各怀心事,相顾无言,空气凝固了似的,气氛有些微妙。
“则之。”启华的声音传来。
待他走近,启月唤了声二哥,赵衡叫了他的表字仲存。
启华见自家妹妹也在,笑道:“小月也在啊,之前还想着给你们引荐呢?你们这是见过了?”
启月的二哥居启华随父亲行伍出身,故而性格也是爽朗大方,交友广泛,常常喜欢把自己的朋友带回家给亲人引荐,蜀地民风开放,男女之间倒也没有大防,启月也拖启华的福见了不少哥哥,她已习惯自家哥哥的热情好客,不胜其烦,只盼哪天领个嫂子回来。
但她此刻觉得自家二哥这性子也有几分好处。
启月冲他眨了眨眼,道:“未曾,我只与这位公子闲谈了几句,既是二哥你的朋友,还是二哥来引荐引荐吧!”
启华抿着嘴,用手轻戳了下她的脑袋,带着几分夸耀的语气对赵衡道:“则之,我之前跟你提起过,这就是我家妹妹启月。”又有几分无奈宠溺道:“家中这一代只有她一个女孩,甚是被父母长辈珍视,都宠坏了。”
赵衡微微笑着,拆台道:“仲存,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启月用几分探究搞怪的眼神看着启华,启华赶快打断道:“小月,这是二哥出生入死的兄弟……”启华顿了一下,“周省,通判大人的外甥,同我一般大,”他又看了眼赵衡,“我妹妹便是你妹妹,”又对启月说,“唤他做哥哥便是。”
“省哥哥。”启月端正行一礼。
赵衡回礼道:“你二哥早说家里有一个冰雪聪明的妹妹,今日一见果真不虚。”
被兄长在背后偷偷夸赞,启月有几分得意,道:“我二哥真这么说?”
赵衡看穿了她的心思,肯定道:“自然。”
“不过之前怎么没听说通判大人还有外甥呢?”启月疑惑问道。通判杨大人调来锦官城任职已有些年月,除却他家有一儿三女外,未听说还有什么外甥。
这丫头什么都要问清楚,启华咳了一声,敷衍道:“你省哥哥是北方人,听闻南边抗羌,遂投笔从戎参军报国,战争结束原是要跟着景王殿下回京都的,恰巧他舅舅通判大人在此处,便留下小住几日。”
赵衡见启华这小子说谎话倒是眼睛都不眨,为隐瞒身份,也就随他去了。
“原是如此,那省哥哥一定要多住几日,一定要好好游历游历锦官城。”启月知他没几日便会离去,虽有失落,但还是热情的道。
没聊上两句就有侍女过来邀请入席,男宾席面设在前院,女宾席面设在东边花厅内,启月遂与他们分道而行。
晚间,宾客已走了大半,启月带着唐元正绕着荷池散步,满池残荷别有意境,她心中也带有几丝期冀。
“小月。”
听到有人唤她,她忙转过身去,看清来人后有些失落。
“阿度,你怎来了?”
“听伯母说你在这儿,给你。”杨度将一小包东西塞到启月手里。
“这是什么?”启月看着手里的这包东西问道。
“是米花糖,我见你爱吃,我同大姐去江州时候带了些回来,本想昨日就给你,但看你兄长归家,想必家中定然是忙的,就未叨扰。”杨度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眼睛轻飘飘盯着启月手上的纸袋。
启月想到上次在乡绅吴先生家的喜宴上多吃了两块米花糖,走时吴夫人还很客气的给她包了一袋带走,她脸上颇有些挂不住。那会儿觉得好吃,吃多了又觉得不好吃了。
“多谢,下次别麻烦带了,锦官城也能买到的。”启月谢道,把米花糖递给唐元拿着。
“不麻烦不麻烦,江州的米花糖是最正宗的。”杨度腼腆的笑道:“你喜欢就好。”
他上次在吴先生家见她吃了好几块,走的时候还带走了一袋,想必她是顶爱吃的,就是母亲不让他出门不然他要天天送给她吃的。
“四姑娘,你不知,我家这傻弟弟可是一大早就去排队买这苏记米花糖,刚一回来就想着给你送来,我给拦下来才作罢。”一个女声传过来。
启月向声源看去,原来是杨度的姐姐杨菁站在不远处,启月行一礼,“杨小姐。”
通判年轻时生了三个女儿,年过四旬时才得杨度这一子,溺爱非常。杨菁是杨度的大姐,长他十多岁,很早就出嫁了,和离后归家与父母同住,他的另外两个姐姐也已远嫁。启月年纪小,跟杨度家的几个姐姐并不熟识。杨菁和离归家后,深居简出,也只见过几面。
启月与杨度幼时关系较好,比他长三个月,常以姐姐自居,因家中排老幺,无其他弟妹,就更爱在杨度面前充姐姐,从小也真的向姐姐那般维护他。小时候,杨度还甘心叫姐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一声也不愿意叫了。后来杨菁归家,她们的关系不知不觉也变得疏远了,至少启月是这样的感觉。
“四姑娘不必这么多礼。”杨菁也回一礼,又状作打趣道:“我家弟弟的心思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就是不知四姑娘知否?”
只见杨度拽了拽杨菁的衣服,颇为扭捏道:“大姐。”却又目光灼灼的看着启月。
启月本就对这个杨菁没什么好感,她这话是来敲打自己吗?又想到方才杨夫人之言,就更加的不耐,她与杨度从来只有朋友玩伴之谊,哪里还有什么其他东西?是什么让他们误会了?这次必须要跟他们讲清楚。
“杨小姐,我不知此话何意,我只知我从来都是把阿度当弟弟看待的,我们是同窗更是朋友。”启月不急不缓的说道,语气带着几分认真。
“那你为何不早说清楚,接受度儿的礼物,还如此亲密的唤他。”杨菁的语气有几分不善。
旁边的杨度一脸委屈的看着启月,眼泪似乎在眼眶里打转。
“我从小一直就是这么唤他的,是我考虑不周,我们都已长大再这么唤确实不合适。至于礼物,我以为我们是朋友,接受朋友的礼物也无不可。如果是因为这些产生了误会,杨小姐、杨公子,我跟你们赔个不是。”
启月示意唐元将米花糖还给杨度,唐元将东西递给杨度,杨度没接,杨菁却夺也似的拿了过来。
“即是如此,我们也不便叨扰,这米花糖我还是替吾弟收回来吧,莫让有心人误以为你们私相授受,坏了居四小姐的名声,这就告辞了。”杨菁阴阳怪气的道,说罢就要拽着杨度走。
杨度挣扎了几下,似乎是还想说些什么,却还是没拗过杨菁,垂头丧气的走了。
眼前的闹剧让启月逛园子的心情全无,在杨家姐弟走后不久也回房间了,荷池边竹林里的两人还在对饮,目睹了全过程。
“你怎不去帮帮你妹妹?”赵衡戏谑的对居启华道。
“她不是处理的很好吗?”启华语气里有几分自豪。随后气愤道:“就杨度那小子,怯懦软弱,通判大人如此英明神武,怎会有他这样的儿子,他要是刚才敢呛他姐两句,我都高看他两眼,还想娶我妹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启华灌了口酒,又转向赵衡道:“倒是你,撺掇我出去,不会是要帮你那便宜亲戚的忙吧。”
赵衡见他这般气愤,想逗逗他,笑了一下道:“我在这儿除了你们家哪里还有什么亲戚,这不是怕咱妹被欺负吗?”
启华听到他这话总觉得哪里不舒服,“什么咱妹,那是我妹妹,你别叫那么亲热,怪别扭的。”
“不是你说你妹妹就是我妹妹吗?怎么啦,还不让叫啦?我也想多个冰雪聪明的妹妹呢!”赵衡故意嬉皮笑脸道。
启华猛然坐直身体,讽刺道:“你还来劲了是不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休想打她的主意,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了,哪儿来的脸?”
赵衡无奈笑笑,自己不过十八岁,虽然很多人在这个年纪孩子都满地跑了,但自己也不算老吧,怎就让他如此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