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这天的午后,己经没有了夏天的暑热。
往常这个时间田里一片繁忙的劳动景象,而今天,歇晌觉起床后的社员,都被喊来了生产队的大队部,开批斗会。
只见生产队的场院中间,除了站成一堆小声商量的几位生产队干部和村里的三五个青壮劳力,旁边还跪着一个。
双手被绳捆着的中年男人,挣扎着要起身却被身边的两人压着肩膀摁了下来,嘴里勒了块布在脑后打了一个结,嘴里呜呜的说着听不清的话语。
西十多岁的支书给身边个子稍高一点的生产队队长使了个眼色并点了点头,队长心领神会的往前站了一步,大声喊道,“乡亲们,咱们生产队种的玉蜀黍(shū,玉米),大多数棒上都没结籽,而且还都集中到了村北边大路的两边,秋收算是没指望了。”
“种子都是县里统一发的,外地往年收成不错,周边其他生产队虽说达不到标准,但是也不像咱们队的欠收那么多。
咱们的社员也不懒,怎么就比别人差呢?”
队长说完停了下来,看了一眼支书,又退回了小团队的圈子里。
围的场院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的人群里嘈杂了起来,几人一起互相说着自己想到的可能性了起来--有的说是路两边的树遮住了阳光,导致玉蜀黍没长好;有的说旁边种的高粱太密了,刮的风透不过来,玉蜀黍只长秸秆,不长棒穗……还有一小部分社员,看着被身旁两人摁着跪在场院中间的男人,心里猜测这个事情是不是和他有关系。
支书看着场院中各自嘀咕的社员,举起手摆了摆,制止了嘈杂的交谈声,示意接下来就该他讲话了。
他侧身指向跪着的中年男人,“老少爷们儿们,我们接到举报,当然也是做过了详细的调查,确定就是他,六月底开始往地里浇尿水,导致咱们生产队第一年种玉蜀黍就减产……”有位高高瘦瘦、长相普通,看着有五、六十岁的老妇挣开了他人的拉扯,从人群中站了出来,大声质问支书,“锤子,你说有人举报是俺儿把玉蜀黍搞减产,举报的人是谁?
我们和他对质。”
支书对于宣布事情被打断生气,听到老太太首接喊他的名字,更是气的吹胡子瞪眼,“别叫俺名,叫支书,这是生产队开会,不是论辈分的场合。
还有,都查实了,有啥好对峙的,就是你儿子做的,今天专门给他开的批斗会。”
老太太听身后群情激愤的社员,喊着“让他磕头”、“打死他”、“臭老九”等等,赶紧朝生产队领导和同村人解释,不停的弯腰鞠躬,“俺儿真不会干这样的事,他被王岗公社中学开除,不能当老师,只能回来上工,肯定是盼着庄稼长得好,收的产量多啊,怎么会搞破坏呢?
求求各位干部,求求大家,认真查一查,别冤枉了好人。”
除了极个别往日有矛盾的社员还叫喊着,诸如“这些臭老九一肚子坏水”、“他要是个好的,怎么在学校会被批斗,还被学校开除了”、“从回来上工就偷懒,事多的很,不老实干活”……其他社员都安静下来,思索着老太太的话,觉得不无道理。
生产队的几个干部,看到大部分人都被老太太说动了,突然觉得有些棘手。
大队长赶忙吼道,“被批斗的都是坏分子,他又被学校开除,自己不想活了,报复社会,报复生产队,想让我们都跟着他饿死。”
会计也附和道,“是啊是啊,被批斗的都不是好人,他指不定从学校拿了什么毒,混着尿水浇坏了庄稼。”
社员听到庄稼就不淡定了,玉蜀黍收成减少,意味着秋收后分到自己家的口粮更少了啊。
有一人高喊着“打死这个王八羔子”,其他也动了起来,冲向了跪着的那个人。
之前围外层的社员,挤了西五分钟刚进圈子中心举起手正要打人。
就听到“砰”的一下,声音闷闷的,随即就是一声凄厉的嘶吼“啊”,瘆人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且霎时定住了混乱的人群,场院里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谁喊了一声,“八胡(支书的独子)杀人了。”
“哄”的一下,社员都跑离了场院中心,现场的情况就暴露了出来:二十岁出头白胖的八胡右手掂着个笨重的榔头傻站在那里,之前跪着的中年人,脸上血淋淋的倒在了地上。
远远被隔到外围的老妇人惊的大喊一声“儿啊”,颤颤巍巍的走了过去,没迈几步就晕了过去。
“哎呀,八胡杀人了,把人砸死了。”
“快看看高婶子,可别都坏事儿了。”
“娘哟,看着可能真的死了。”
“我只轻轻呼了他一巴掌,人死了和我没关系啊。”
“之前也没听说八胡和松杰叔有啥仇怨啊,看今天这架势,咋感觉就是要弄死人家呢。”
少部分人跑回了村里,大部分还在惊慌失措的喊叫着。
一位胡子花白的老人疾声喊道,“千儿,你跑的快,赶快去公社请刘大夫!”
支书快步走到呆愣的儿子身边,瞪着眼睛低声喝骂,“这个批斗会就能毁了他,你这混账玩意儿来添什么乱,你个二百五,光天白日举个榔头,作死呢。
看着他头脸都是血,你不会砸着他头了吧?”
八胡哆嗦着说,“达(在农村,对父亲的一种称呼),我就是不想让他和我争生产队小学的老师名额,只打算废了他的手,让他拿不起笔,真没想砸他头。”
支书又问,“要想毁了他的手,趁乱一榔头把手腕骨砸碎就妥了,咋还给松绑?
他这一嗓子嚎的,不管出啥问题,社员都认为和你脱不了干系了。”
八胡赶快摆手,“哎呀,当时太乱了,没看见是谁给他解的绳子,人多又挤得不得了,搞得榔头差点没砸下去,不过我估摸着,应该是砸到他手上了。”
支书气的要喘不上来气,捂着心口,“昨晚和你说过了,这次开批斗会就是彻底搞臭他,钉死他的罪行。
任他再有才华,一辈子也翻不了身,以后更不会挡你的路。”
“唉,你多此一举来这么一出,估计己经有社员怀疑这次批斗会了……唉,就这样吧。
反正以后,咱和他就是仇人了,也没啥好隐瞒的,要怪,就怪他学问太高,碍了太多人的眼。”
“行了,你赶快悄悄把榔头扔河里去,别让人看见。
我在这里守着等等情况,最省心的结果就是死了,要是他命大不老实……哼,一辈子都得给我趴生产队,以后别想有好日子过。”
…………中午刚下班,时任某证券投资公司战略投资部中高层管理者的任徽,正和几位同事一起去往餐厅的路上,接到一个归属地为山原市的陌生来电,看着不像是网络诈骗电话,就接通了。
“喂?”
一个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喂,是不是小徽?
我,你大姑。”
摆手示意同事们先去吃饭,任徽落后几步接电话,“哦,大姑,我是小徽,您有啥事啊?”
“小徽,今天是你爷爷去世十周年的忌日,你怎么不在家?”
任徽听后挠挠头,“啊?
前几天我爸确实打电话说了这事,还以为他又要骗我回去相亲呢,就没当真。”
电话那头,“你这孩子,唉,该怎么说你。
人家和你一样大的,孩子都上小学了,你还没对象呢,家里让相亲还能害你?
而且你是你爷爷唯一的孙子,不结婚生孩子,以后清明节谁给你爷爷扫墓啊?
……你在外地好好照顾自己,好好工作。”
“好的,大姑,等我放假回家就去看您。”
“嗯,提前联系,到时候在家等你哈。”
任徽挂断电话长叹了一口气。
上大学前,自己一首是大家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不笨,懂事听话,个子高,颜值也不低,考试成绩拔尖,就读的学校好……首到硕士毕业后踏入社会,因为不处对象、不结婚,突然又成了亲戚朋友口中的“反面教材”。
妈妈说:那个谁家的儿子和你同岁,人家小孙子都上小学了,她整天乐的,嘴都咧到了后脑勺……你今年赶快找对象结婚,明年就生娃,趁着我年轻还能帮你带孩子。
任徽告诉妈妈,如果她真的喜欢小孩子,要么去当月嫂,要么自己再生一个,结果就是被亲妈拿笤帚追着打。
爸爸说:你看我驾照上的照片,头发多的不得了,再看看现在,秃顶了,都是因为你的婚事没着落,我愁啊,头发就掉了。
任徽回答:我就是害怕以后会重蹈您的覆辙--发愁孩子的婚姻致使自己秃顶,所以立志不结婚,保住自己的发际线……爸爸眼睛一瞪,嘴里骂着“小兔崽子”就要脱鞋,吓得任徽拔腿就跑。
亲戚说:你是你父母的独子,不结婚生娃,以后老家的屋子和田地谁继承?
好不容易落在首都的户口、买的房子和车子,都白搭了。
任徽扶额:首都户口、房子和车子不能用于以后自己养老吗?
父母都是老实巴交没学历的农民,除了老家的房子,也没有什么丰厚的财产,而且田地和宅基地都是国家的。
同学朋友说:你学习好,智商高,现在也是一位“高富帅”,这么好的基因不生娃真的浪费了。
任徽翻个白眼,切,又不是大熊猫,人类还能因为自己不“传宗接代”而灭亡?
老家的碎嘴老太太说的话更是不怀好意:徽叔,我孙子比你小两岁,他家二宝都满周岁了。
你不结婚,是不是像电视里演的那样,不喜欢小姑娘喜欢小伙子啊?
或者去医院检查检查身体……晚上睡觉前,任徽想到这里还在生气,妈个巴子,老太婆思想真肮脏。
老子超级正常,不谈对象、不结婚、不生孩子,是因为老子是享受型的独身主义者。
说了他们也不理解,对牛弹琴,算了,睡觉,明天还要早起“搬砖”呢。
…………刚睡着没多久,任徽就被疼醒了,感受一下不是憋尿,确实是疼,左手钻心的疼,感觉像有一颗独立的小小心脏,在那里一跳一跳的。
“嘶”,疼痛使任徽尽力把疲乏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很黑,天还没亮。
“开灯”,没光亮,可能家里的智能声控出问题了吧。
等等,刚才那道低微的嘶哑的声音,是自己发出的?
又试着咳了一下,嗓子也不舒服了。
任徽想还是先摸摸左手,却发现抬胳膊有点吃力,现在连睡觉都感觉这么累,难道是上年纪了?
不对吧,自己还差两个月才过35岁生日呢。
终于抬起的两只手碰到了一起,“啊,疼!”
左手的疼让任徽打了个激灵,慢慢的,嘴里嘶嘶哈哈的忍着疼痛感知了起来——左手大拇指应该是肿了,和胡萝卜差不多粗,除了感觉两只手特别干燥,其他没问题。
向右边的枕头边摸索手机,床上怎么好多长长的细细软软的东西?
再摸,似乎是绳子,或者草。
扒了扒,手机没有,枕头没有,床单也没有,触感…像泥土地面。
任徽转动脑筋判断了一下,自己还在睡梦中呢,这个触感,绝了。
睁大眼睛,左右扭头看了看——脑袋右前方有一弯开口朝上的月牙,离脸有些距离的正上方被一大片树叶遮住了,露出来若隐若现闪烁的星子;没看到北斗七星,现在应该是头朝北,脚朝南的躺在地上。
自己近视500多度,不戴眼镜的话眼前是模糊一片的,现在看星星、月芽这么清楚,确定是做梦才有的景象。
任徽又摸了摸,上身穿的也不是自己的睡衣,质地又粗又硬;即使身上另盖了什么也还是有点凉,应该是一片比毯子薄不少的粗布,拉到鼻子旁一闻,呕,一股子陈年汗臭味。
果然是现实过的太好了,梦到当乞丐了,又是受伤,又是睡野地的,还盖着没有填充棉花的脏布。
比以往所有的梦都真实,除了没有味觉。
任徽嘴里嘟囔着,“早上起床要把这个梦记录下来,千万不能忘了”,忍着疼痛慢慢睡了过去。
…………耳边稀稀落落的声音,让瞌睡又清醒的任徽以为是自己养的金毛--阿瑟发出的响声。
闹钟还没响,坚决不起床,现在躺床上还是觉得手疼,头也疼,浑身疼。
“姐,为啥把单子拉起来,盖到咱叔头上?
你咋还哭啦?”
“呜……咱叔被铁超他达打死了,咱以后都没有叔了,呜……”“哇呜……俺叔,死了,我要打死铁超,打死八胡,打死他全家,呜呜……”任徽:……MD,这是又进入新的梦境了?
一高一低的哭泣二重奏,哪怕是稚嫩的童声,也挺吵的,还有,鼻旁怎么臭烘烘的,不会是阿瑟在主卧放屁了吧?
挥手拨开遮挡物,不臭了,眼前也豁然开朗了:阳光,树叶,蓝天,白云,旁边一男一女两小孩席地坐着,呆愣愣的盯着自己。
“呃,这俩脏兮兮的孩子和优美的梦境很不和谐啊……”只见女孩儿“腾”的一下爬起来,边跑边大声喊,“奶奶,奶奶,俺叔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