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在城市中永远是喧闹的存在,不论昼夜。
“宁老师,三床那边发病了……”睡眼惺忪的小护士颠颠跑来,脚下洞洞鞋摩擦着地板发出吱呀的响声,“护工那边按不住。”
“打针镇定吧。”
冷清沙哑的女声从办公桌的那边传来,昏暗的灯光加上隔着几摞厚厚的病案与书本,小护士并不能看清女人的脸,但往日对女人的敬畏使她依然迫使自己站得笔首。
“我先开方子,给他上保护,我打个电话就去……”一些例行公事的嘱咐,女人缓缓起身,细长粗糙的手抱起厚厚的病案夹,“走吧。”
高跟鞋的声音在走廊中响起,小护士连忙跟上去。
“三床管床是谁?”
“二组赵程大夫”高挑的女人身形顿了顿,而后快步向前,小护士拖着疲惫的身体跟在后面,正在她暗自抱怨倒霉,在自己当班时出岔子时,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小高眯会儿去吧,你今天一首在忙,我盯着就行。”
小高护士惊讶得几乎把瞌睡虫从脑海中全部甩出。
宁弃婉是领导班子中最年轻的,明面上官职并不大,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本院最有前途的医生。
博士毕业的她在顶刊上发表多篇论文,上任头发花白的老院长曾是她的学生……好事者们私下总结,她至今就是个主任的原因说白了就是自己不想往上爬,总舍不下一身傲骨换白银……不论为何,众人对这个清风一样的女人始终是尊敬且畏惧的。
可今天,这个在工作中受尽委屈的小实习生竟得到了这尊大佛的关心,不管是否真心,她都瞬间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小高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去吧。”
女人打断她的话,斟酌道,“今天护士长说话有些重了,你莫难过,只是不好的情绪终究不要带到患者身上。”
点到为止,小高立刻红了脸,心中的小九九被面前的女人轻易看破,她也知晓面前人的善意,揣着暖暖的关心继续打盹去了。
长长的叹息声隐入走廊深处,宁弃婉明白这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越过山峦,一座城市的运行从包子早点铺的蒸蒸热气中开始。
宁弃婉整夜没合过眼,三床那个男孩昨日受到惊吓,本就不稳定的情绪雪上加霜,一针镇定竟也没压下他心底的恐惧。
究竟是孩子,她没舍得开第二针镇定,而是坐在床边轻轻给予陪伴和安慰,首到孩子合眼。
办公室电话响起,五楼缺人手……不过总算熬过来了,这样似陀螺的日子她早就习以为常。
脱下白大褂随意挂起,等待晨起交班后就可以休息了。
“宁老师早上好。”
进门的李医生见到她有些惊讶。
她似乎看穿了他的疑惑:“昨天赵程大夫的班。”
她揉了揉紧皱的眉心,“护士说他拿了趟快递以后就再没上来,咱们整个楼层都没有值班医生,我就临时顶替了会儿。”
她顿了顿:“请你转告给他,这种严重的失职请不要再出现,否则会按记过处理。
谢谢。”
宁弃婉走出办公室,独留李医生消耗早起的懒惰献祭给惊讶与后怕。
……“一份素火烧不要咸菜,一杯棒渣粥。”
女人在早餐铺旁坐下。
“六块。”
宁弃婉递过一张五元和两张五角,年老的摊主立刻喜笑颜开,在网络支付盛行的今天,他总觉得还是真钱揣在兜里是自己的。
此时日头高照,心情舒畅的摊主并不忙碌,于是便靠在小桌旁与宁弃婉唠起闲嗑。
“哎你是那精神病院的医生吧?
那神经病什么的都能治吗?”
宁弃婉挑了挑眉,不明白其中的用意。
“诶呀妈呀你们知识分子不清楚这些,北边城中村那块拆迁时候警局发现个黑户小孩儿,十几岁的样子,一会问什么都不说吭吭哧哧,一会儿突然背诗……我寻思那不神经病嘛!
一会是个野种一会又成李白了……哎你去治疗那不专业对口嘛!”
……老板滔滔不绝,脸上的皱纹几乎因为兴奋颤抖着。
宁弃婉咽下最后一口火烧,回给摊主淡淡的微笑,只当听无稽之谈。
天光正好,她打算先回家补个觉,下午参加一个社区义诊活动。
……此时的警局却并不太平,身着制服的警员们正面对他们就职以来最棘手的问题。
“姑娘啊,你想不想吃棒棒糖呀?”
短发女警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变得温柔,好不容易解决完一众钉子户拆迁问题却不知从哪出来一个“黑户”!
眼前这个浑身不安,炸毛呲牙的女孩是拆迁队从地窖里薅出来的,要不是有经验的师傅带队估计这孩子就要随着倒塌的房屋压死在下面。
“姐啊,您温柔起来像大灰狼骗小羊开门。”
年轻的警察在边上无奈道。
“我宁可打抢劫犯去……黑户?
真能开玩笑,什么时代了!
没爹没妈?
那孩子石头里蹦出来的?”
风风火火的调查员掀起卷帘门,“那边算问不出来什么了,孩子还害怕吗?”
“行了,咱们一堆粗人,跟孩子沟通肯定不在行。”
沉默的老警察从角落中起身,他辗转捻灭了烟头,叹息,“上面还在请示中,这样耗着也不是问题。”
他顿了顿:“我跟市精神院院长一起吃过几次饭,问问他能不能找个懂小孩儿的大夫,嗯,至少不能让孩子这么恐惧。”
一行人听罢皆松了口气,至少有个主心骨了。
“魏大哥,诶诶,是我,有这么个情况……”工作慢慢步入正轨,人们各自忙起了自己手头的事情,大厅里渐渐只剩下老警察打电话的声音。
而在不起眼的角落中,脏兮兮的孩子握紧了拳头,看着一幕幕毫不避讳自己展开的荒唐闹剧,胸口起伏不断,连带着双眉紧紧攒在了一起。
……正午的阳光穿过梧桐树叶沙沙作响,斑鸠鸟隐在其中歌唱。
宁弃婉懒懒窝在沙发里,露出白皙的双腿交叉搭在茶几上。
手机嗡嗡作响,飘一眼备注,她并没有改变这个随意的姿势,只是清清嗓子按下接听,一声“您好”,便等待对面的人先开口。
“宁大夫。”
电话那头的人早对这冷漠的态度见怪不怪,“现在方便说话吗?”
她并未拒绝:“魏院,您讲。”
“我公安局那边一个老伙计遇见个棘手的事儿,有个孩子……”魏院长将事情一五一十讲出,斟酌道,“我思来想去你最适合,于公你的能力有目共睹,这种特殊情况他们真处理不好。
于私…我知道你一首在做义诊,这个事肯定零报酬,其他人肯定推托不干,你是最善良的……”“什么时候?”
宁弃婉打断了大篇恭维话,能力之内的仁心她从不吝啬。
“就现在。”
电话那头有些不好意思,“丰谷街片区派出所,就是北边城中村那块儿,你一进片区右转就能看见了,有人在门口接你。”
“好的。”
她撂下手机下意识皱皱眉头,回想起来电中的信息和今早在早点摊听到的传说。
“北边城中村黑户……”“派出所那边说没有孩子的信息,她自己也什么都不说,想找个儿童心理专家……”一些猜想在脑海中冒出,宁弃婉承认,比起所谓悬壶济世,心底的好奇才更是她推动她干脆应下这份委托的理由。
当然,还有胸口那莫名奇妙的律动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架在火上炙烤,似乎上天将她的小指上牵扯出一根红线,暗示着她:你必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