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宁二年,谷雨时节的晨雾裹着槐香漫过篱墙,混着烽燧飘来的狼烟,在曹家小院前织成青白纱帐。
曹刚将最后一口粟米饭扒进嘴里,眼睛不住地往竹帘外瞟。
青石院墙外,老槐树的影子才将将挪到第三块砖,今天是村里私塾的休沐日,离和小伙伴约定的未时还早得很。
"铮——"琴弦突然绷断,在少年食指划出道血痕。
柳芸娘执起儿子的手,素色绢帕裹住伤口时,指尖薄茧擦过那些练剑留下的旧疤。
八岁的孩子,掌心纹路己染上墨香与剑痕交织的印记。
"《幽兰操》最忌心浮气躁。
"母亲拨开他额前汗湿的碎发,铜盆里湃着的井水腾起凉雾,"你爹这个时辰该在村西查望楼,且把《武经总要》的注疏再理一遍。
"晨光初露时的场景忽然浮现眼前。
曹刚记得父亲玄色短打的肩头凝着白霜,榆木拐杖点在青砖地的声响,和戍边将士踏碎晨露的脚步声如出一辙。
八极拳起势时,他故意将马步扎得比往日低三分……"曹家儿郎三岁执剑,五岁开弓。
"父亲的声音混着枪风劈开薄雾。
"但要记住..."枪尖倏地停在喉前三寸:"武人气劲,当如延州夯土墙——"少年本能地屈肘格挡,木枪顺势滑向肋下,"外松内紧。
"这话他三岁开蒙那年就听过。
那时父亲把《孙子兵法》编成童谣,母亲握着他的手在沙盘写"烽"字,狼毫笔杆还不及他小臂长。
最清晰的记忆是某个雪夜,父亲用箭矢在雪地画九宫格,母亲抱来焦尾琴:"刚儿你看,宫商角徵羽就是五行方位..."注疏稿上墨迹未干,院门吱呀作响。
父亲一手握着拐杖,一手扛着两捆新削的木桩进来,甲片状的旧伤在颈侧闪着暗红的光。
"村东篱墙朽了三处。
"曹文定卸下木桩,震起浮尘在光柱里翻涌。
"午后你和铁蛋他们过河滩时,顺道带给王铁匠。
"他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经过周寡妇(铁蛋娘)家...就说多蒸了两块黍糕。
"少年接过尚带体温的油纸包时,瞥见父亲中衣肘部磨出的毛边。
这些年见惯了:母亲典当陪嫁玉佩为村学添书,父亲拿换防的舆图教孩童们识字。
未时的铜漏终于滴响。
曹刚抱着木桩冲出院子,粗麻衣摆惊起草丛里的蚱蜢。
河滩方向遥遥传来小伙伴的呼哨,七八个总角小儿骑着竹马,扬起漫天黄尘。
在周寡妇家才放下黍糕,"曹大将军接令!
"铁蛋己顶着豁口陶盆摇摇晃晃撞出自家院门。
八岁孩童裹着羊皮袄活像圆滚滚的貔貅,腰间草绳悬着半片生锈箭镞:"西夏细作往...往..."紫红桑葚汁顺着下巴滴在补丁摞补丁的裲裆铠上,到底是忘了新近彩排的戏词。
"错了,错了!"鼻涕娃吸溜着快过河的清涕,举起缠红布的柳条:"是夜夺金汤城!
"后襟还粘着偷吃的糜子饼渣。
五个小童在土墙上叠成歪歪扭扭的罗汉,二狗子骑在墙头晃荡着豁牙,手中秃翎竹马惊飞了檐下孵蛋的沙鸡。
曹刚忍笑忍得小脸通红。
自爹爹那日说了青涧城种将军雪夜破敌,这群崽子便魔怔了。
晒谷场的石碾充作金明寨,货郎铜铃当钲鼓,连爹爹猎来的白狐皮都被借去充大氅。
"冲啊!
"铁蛋挥着竹马冲向塬坡,羊皮袄下露出半截开裆裤。
西个跟屁虫举着白蜡杆呼啸而过,扬起黄尘惊散了啃食荞麦苗的野兔。
曹刚忙向他们追去,鹿皮小靴小心越过新冒的沙葱丛——这是上月娘亲教他认的野菜。
二狗子忽然指着烽堠尖叫:"铁鹞子!
"崖柏上灰影掠过,原是里正家芦花鸡扑棱着金爪。
小将们顿时弃了"横山天险",举着竹枪漫山追捕"细作"。
铁蛋顶着陶盆撞进荆棘丛,惊起正在褪毛的狐子;鼻涕娃的柳条枪戳中崖畔晾晒的纻布衫——那是爹爹去年用三张沙狐皮换的细布,娘亲熬了三个夜才缝成衫,赠给铁蛋娘的。
货郎盐担转过塬坡时,正撞见抹了灶灰的"西夏细作"。
竹扁担簌簌作响:"小祖宗们..."铁蛋眸子亮如星子,抄起盐块塞进鼻涕娃后颈:"神臂弓放箭!
"盐粒纷飞间曹刚踩中沙葱滑倒,惊起寒鸦扑落货郎范阳笠,露出刺着"鄜延"的黥面——当初爹爹麾下的戍卒,如今贩着私盐。
"震天雷!
"二狗子指着盐担里硝石尖叫。
铁蛋娘举着连枷转出山道:"谁往腌菜瓮塞棘藜?
"声浪震得崖畔马蜂窝腾起金云。
戍卒遗落的黄犬窜出叼走芦花鸡,曹刚反手拾起货郎的范阳笠兜住头脸,六个娃娃齐声喊着爹爹教的《御戎策》,将苦蒿粉洒成漫天药雾。
暮色浸透沟壑,归村的小径上,残阳透过崖畔杜梨树,在夯土墙烙下龟裂纹。
曹刚攥着新折的红柳枝,与伙伴们追逐笑闹,柳梢扫过铁蛋后颈,惊得他跳脚嚷着"中西贼蛮子冷箭了"。
忽见青衫一角自夯土墙后转出。
村里私塾老夫子头顶着竹笠踱出,手中钓竿犹沾着溪涧清露。
童子们忙敛衽作揖,垂髫间的红头绳扫过赭色衣襟。
二狗子挤眉弄眼推搡铁蛋,崖柏虬枝上斑鸠绒羽被山风撩动。
"三升糜子赌你这怂包……"话音未落,铁蛋己叼着半截沙葱攀上青岩。
曹刚眼疾手快攥住他蹀躞带,鹿皮靴蹬得碎石簌簌:"折家军铁蹄过时,连石鸡子都惊得投了黄河!
"岩隙间绒羽轻颤,雏鸟啁啾如碎玉落盘。
夫子扶笠的手蓦地收紧,苍髯间漏出半声叹息。
铁蛋讪讪滑下时,杜梨乱雪正覆了二狗子通红的鼻尖。
暮色忽被铜钲声撕破,惊起沙鸡如离弦铁矢。
曹刚腕间银链铿然,搀着夫子疾行时,烽堠将众人身影拉作前朝戍卒的幽魂,在女墙箭垛间徘徊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