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和元年,谷雨初晴。
延州城外的黄泥岗上,二十里烽燧残烟未散,湿漉漉的槐花落满官道。
村口老槐虬枝盘结,树皮皴裂处还嵌着去年冬日的冰棱,树冠却己撑起绿云般的伞盖。
晒谷场石磙轱辘边,几粒逃过扬簸的麦壳在风中打着旋儿,里正狠命敲着铜钲,炸雷般的吼声惊散:"西夏擒生军要来了!
"屋檐下两只灰鸽扑棱棱冲天而起,掠过王铁匠独眼里映着的寒光。
那柄未完工的镰刀正搁在磨石上,刃口浸着暮色,将最后一抹残阳割成碎片。
"昨儿周货郎说前山村......"人堆里冒出半句颤音,话音未落便被拐杖点地的笃笃声截断。
曹文定拄着枣木拐穿过人群,断腿处包铜的靴底碾碎几粒麦壳,柳芸娘挽着竹篮紧随其后,篮中粗布下隐约可见半截刀柄。
"曹将军!
"独眼王铁匠攥着镰刀的手青筋暴起,人群如退潮般让出条道。
曹刚扑进父亲怀里,嗅到熟悉的铁锈味混着樟脑香——那是父亲总锁在檀木匣里的明光铠气息。
曹文定单臂托起幼子,目光掠过一张张惶惑的面孔。
十年沙场淬炼的眼神比角弓更锐利:"王兄弟,把犁头熔了改短矛。
里正带人备火油棉絮,芸娘拆被褥裹火种。
"拐杖头包铁的铜箍重重敲在石磙上,"要活命的,戌时三刻前备齐。
"月过柳梢时,铁匠铺火星如萤。
风箱呼哧声里,赤膊汉子们抡锤击打红铁,汗珠子砸在砧板上腾起白烟。
柳芸娘领着妇人们拆开冬被,雪白棉絮裹着草木灰,扎成拳头大的布包浸入桐油。
曹刚提着陶罐穿梭其间,罐底沉淀的草木灰簌簌作响。
子夜骤雨忽至。
曹文定独坐檐下擦拭角弓,牛筋弦绷紧时发出的嗡鸣混着雨打瓦当声。
柳芸娘将最后三个火油罐封泥,抬头望见丈夫侧脸映着炉火,那道横贯左颊的箭疤泛着暗红。
翌日未时,放哨的猎户周七滚下山坡,草鞋跑丢一只:"二十骑!
尘头往葫芦口来了!
"正在捆扎箭矢的曹文定霍然起身,断腿处的铜箍在地面划出半道弧光。
村口官道拐弯处,二十三柄锄头镰刀隐在荆棘丛后。
曹文定拄拐立在显眼处,角弓斜挎腰间,箭囊里十二支白翎箭随呼吸起伏。
当马蹄声裹着羌笛怪调逼近时,他忽然想起元符二年环州城头,也是这样将暮未暮的天色。
"死瘸子,找死啊!
"西夏百夫长的汉话带着党项腔调,镶金马刀劈开潮湿空气。
曹文定眯起左眼——弓弦震颤间,白翎没入对方咽喉的血花,竟与十年前射穿夏州军旗的那箭别无二致。
混战乍起。
王铁匠的短矛捅穿马腹,惊马拖着肠肚冲进麦田。
曹刚抱着新淬的箭矢在墙根蛇行,忽然嗅到焦糊味——父亲竟单腿跃上柴垛,三支火箭连珠射出,点燃了昨夜布置的草料堆。
火舌顺着桐油浸透的棉絮窜上屋檐,二十年来头一遭,这个边陲小村的烽火竟比军镇燃得更早。
浓烟中曹文定拽过儿子塞进地窖,转身时拐杖横扫,包铜杖头正中西夏兵太阳穴,颅骨碎裂声清脆如当年踏破的冰河。
暮色西合时,幸存者聚在后山鹰嘴岩。
柳芸娘撕开裙摆给丈夫包扎臂伤,白麻布顷刻透出暗红。
曹刚蜷在父亲完好的右腿边,数着箭囊里剩下的三支白翎——最后一支的箭镞上,沾着抹古怪的绿锈。
山风捎来焦土气息,混着远处党项人的咒骂。
曹文定望着岩下蜿蜒火龙,那是闻烽来援的鄜延路戍卒。
他摩挲着箭镞上的铜绿,忽然想起这箭是种帅所赠,箭杆上还刻着细小篆文:持此箭者,当守汉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