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9月15日 晨**消毒酒精混着艾草的气息刺入鼻腔时,我正盯着诊室墙上的挂历发怔。
泛黄的纸页上印着奔腾的骏马,右上角"1990"的红字被烟灰烫了个窟窿。
额尔敦大夫的银针在父亲腕间轻颤,诊脉的手指像老树根般虬结。
"胆囊区压痛三指宽。
"老蒙医突然开口,藏青袍袖扫落桌上的药瓶。
棕色玻璃瓶滚到我的解放鞋边,标签上"西环素"三个字刺得太阳穴突突首跳——前世父亲就是吃了这伤肝的药,在暴雨夜呕出第一口黑血。
父亲巴图在木椅上不安地挪动,公文包牛皮扣带发出吱呀声响。
我认得那个鼓胀的包,里面永远塞着水利工程图纸和草原承包合同。
他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按压右腹,指节泛着长期饮酒特有的暗红。
"给您开些柴胡疏肝散。
"额尔敦大夫突然用蒙语说道,浑浊的眼珠却斜睨着我。
他蘸着药酒在处方笺上画符咒般的文字时,收音机里突然爆发出激昂的播音:"距北京亚运会开幕还有15天!
"铜药碾从我膝头滚落,惊起窗外的沙鸡。
1990年,这个日期像马鞭抽在脊梁上。
我死死掐住大腿,首到看见母亲用羊毛头巾裹着铝饭盒推门进来——她的蓝布工装前襟沾着靛青色染料,那是毛纺厂三车间特有的印记。
"云其其格今天去赛汉塔拉调解草场纠纷了。
"母亲用头巾角擦着饭盒,不锈钢表面映出她眼角的细纹。
我喉咙发紧,姐姐此刻本该在司法局整理案卷,而不是二十年后躺在盖着白布的担架上,右手还攥着那枚铜制法槌钥匙扣。
额尔敦大夫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三根手指按在寸关尺。
他枯树皮般的脸骤然逼近,瞳孔里闪过诡异的靛蓝色:"小马驹的脉象怎么像被狼撵了三个月?
"诊室挂钟突然发出刺耳的齿轮卡壳声。
父亲起身的动作在半空凝滞成虚影,母亲饭盒里的土豆炖羊肉悬停在半空,油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
老蒙医从铜制药罐底部抠出块黑膏药,啪地贴在我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上。
"想要改命盘,就拿命来换。
"他沙哑的蒙语裹着药香钻进耳蜗,"明日子时,带三岁牤牛的眼泪到敖包山西坡。
"---**正午·牧区土路**我踩着父亲二八大杠的脚蹬,后座绑着从卫生院领的蒙药。
柏油路尚未延伸至此,车轮在牛羊蹄印间颠簸。
远处草场上立着崭新的铁丝网围栏,那是引发纠纷的"草畜平衡示范区"。
三个骑马的身影突然从沙棘丛后转出。
为首的男人左眼戴着皮眼罩,马鞍旁挂着鼓鼓囊囊的帆布袋——二十年后的刑事档案照片闪过脑海,这是走私惯犯朝鲁,他袋子里本该装着盗猎的盘羊角,此刻却渗出暗红色液体。
"小干部家的崽子!
"朝鲁的马鞭梢扫过车筐,"给你阿布捎个话,乌兰淖尔的水闸要是再不开..."他忽然收声,独眼死死盯着我车把上晃动的药包。
帆布袋里传来玻璃瓶碰撞的脆响,某种幽蓝微光透过帆布纹理忽明忽暗。
我猛蹬脚踏板冲下草坡,身后传来蒙语咒骂。
药包在颠簸中散开,某片印着俄文的铝箔药板滑进车筐。
背面模糊的辐射警示标志让掌心渗出冷汗——这不是普通走私货,是铀矿勘探队去年遗失的放射性同位素药剂!
---**夜·干部家属院**父亲醉醺醺撞开家门时,炕桌上的奶茶己热过三遍。
他公文包里掉出的宴会请柬上印着"庆祝牧区水利工程启动",鲜红的公章旁晕着酒渍。
"阿布,别去酒局。
"我攥着改写过的体检报告,指尖发白。
前世这场宴会后,父亲将连续三天陪同考察组豪饮,首到肝区剧痛倒地。
巴图布满血丝的眼睛瞪过来:"小马驹懂什么?
"他抓起镶银酒壶灌了一口,"这工程能让三个嘎查的冬储草料翻倍..."浓烈的马奶酒气喷在我脸上,混着他身上若有若无的腥甜味——那是肝硬化患者特有的体味。
我抄起灶台上的铁勺砸向酒壶。
银器坠地的脆响中,母亲织毛衣的竹针断成两截。
父亲扬起的巴掌带起风声,却在触及我脸颊前被收音机的突发新闻打断:"因突发技术问题,原定明日启动的乌兰淖尔水利项目暂缓实施..."窗外传来沙鼠群迁徙的窸窣声,月光下它们血红的眼睛连成星河。
我摸到太阳穴的膏药正在发烫,额尔敦大夫的警告在耳畔轰鸣。
父亲瘫坐在炕沿的身影突然扭曲成双重视觉,公文包里飘落的工程图纸上,不知何时爬满荧蓝色的菌丝状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