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的陈西平,生在春风里,长在红旗下。
如果要问他有没有刻骨铭心的事,还真有,埋藏在心底很多年,他向谁都没有提起的爱恨情仇。
陈西平父亲祖上三辈子,都是田溪村土生土长的庄稼汉。
从高空俯瞰,只见群山连绵不断,高低起伏,就像一条巨龙蜿蜒盘踞在大地之上,龙身的每一处起伏便是一座山峰。
陈西平家就处在龙背的一座山峰脚下,而田溪小学位于龙背的另一座山峰脚下。
从家去小学须翻过两座山峰,爬2个小时的山路。
这个地方冬天严寒,夏天酷热,这里没有外地人,交通闭塞,经济落后,一个穷山恶水的地方,这里的人不急不慢地,祖祖辈辈就这样心安理得地活着。
那个年代,这个地方,山上,山下,山中布满众多的羊肠小道,最窄处只容一人通行,逢溪架上木桥或者石拱桥。
陈西平就出生在这个地方,一个让他又爱又恨,最终被迫选择逃离的地方。
陈西平的记忆从3岁就开始了。
尽管这还是个懵懂的年纪,但这并不影响他对以前的怀念。
那时的农村十分贫困,尤其是大山深处。
一年到头很少能吃上新鲜的猪肉,过生日时偶尔会吃到,其余时候,那就是过节了。
不过,也有令人向往的地方。
陈西平屋前有一条田溪河,常年清澈,是鱼虾蠏鸭们的天堂,到了夏天,又成了孩子们的天堂。
板栗树在河坡上的竹林中,巍峨耸立,目之所及,风清云淡,绿树成荫,处处美景。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他的童年生活不能不提到丽华,他的姐姐,他比她小2岁,生于金秋十月。
她是他成长路上,不可或缺的存在。
他的父亲陈有福,勤劳能干,聪明老实,一心想把家里经济条件搞上去。
厄运的来临,是猝不及防的,过早而又彻底地打乱了,他幼年平静而温馨的生活。
农历七月,火红的太阳炙烤着大地,干燥的空气沉闷得让人窒息,村口木椒花树上知了的叫声穿过厚厚的树叶,传入人们的耳朵里面,让人不禁感到几分厌烦。
午后,起风了,阴沉沉的乌云吞噬着湛蓝的天空,慢慢的向西周扩散,乌云如沉重的盖子一样罩在田溪村的上空,不一会儿,天黑下来了,天与山仿佛没了界限,连成了模糊的一片。
最爱叫唤的知了也悄无声息了,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忽然一道闪电划过长空,紧接着,天崩地裂的轰隆声打破山村的寂静——一场雷雨就要到来了。
这个时候,光着上身的陈有福正爬下山崖,弓着腰走向村前回家的山路,几乎是跑着往家的方向赶去。
他是刚从山崖上采药回来的。
此刻,气喘吁吁,浑身汗透了。
右肩斜跨着装药材的竹背蒌,左肩扛着锄头,匆忙地穿过村前的竹林。
他刚回到家里,就听见屋外传来哗啦啦的雨声。
他的儿子陈西平正坐在条凳上,清瘦的脸显得特别的蜡黄。
他的老婆一只手扶着冒着热气的药盆子,另一只手用药水擦洗着儿子的右脚。
她一边擦,一边看着肿得透红的小腿肚子。
心里愁开了:二十多天了,换了好几个土偏方不但不见好转,反而还越肿越大。
看上去似乎更严重了,万一这条脚废了,落下残疾,这以后可咋办?
母子俩见他回来,两张痛苦的脸挤出一丝笑容,他们显然庆幸他能够从山崖上安全归来并且在下雨之前进了家门。
同时,在他们看来,冒着生命危险去悬崖采药,去的不是半天而是半生。
他凑到儿子跟前,笑嘻嘻地用粗糙的,爱得过分的感情的手,轻轻地贴在儿子的脚肚子上,满是皱纹的脸立刻变得凝重起来。
他满脸愁容地看着儿子,嘴巴张了几下,没有说出什么来。
老婆急忙把他采回来的草药拿出来,放在水盆里,小心翼翼地开始清洗起来,像清洗什么灵丹妙药似的。
陈西平忍不住‘唉哟’声唤一声,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推开父亲关怀的手,用左脚站起来,扶着木墙跌跌撞撞来到竹床边,躺了下来,脸对着窗外说道:“爸,您以后别去采药了,妈,您也别熬药了!”
他一者是担心父亲的安危,再者自从敷了这草药病情非但没有得到缓解,反而感觉疼痛还加重了。
儿子话音刚落,两双愁眼对望,交流过眼神,都在心里说:娃娃今儿得了这病,该如何是好呀?
此刻,一道亮光划破天际,几乎把全世界都照亮了,接着,传来一声惊雷。
外面立刻狂风暴雨,风夹着雨滴打在竹林里,沙沙作响。
他和老婆愣怔了半天,望着躺在竹床上的平儿,不知如何是好。
“我说……要不……还是带平儿去医院做个检查?”
她手拿着草药,用无奈的语气征求丈夫的意见。
“好是好。
可咱们没钱进不起医院呀!
姐弟的学费都还不够呀!
我想……还是等敷完今天采的草药再看吧!”
“这么多天了,病情也不见好转……都给耽搁了!”
“这次不一样,陈有田说这方子老灵了,治好了不少人,说老管用了呢。”
“每次都说管用,咱们真耽搁不起了呀……。”
“唉……”他转头望着平儿瘦黄的脸,劝慰道:“过二三天,若还不见好,咱们就去医院。”
“嗯”平儿忍着疼痛点了点头。
陈有福看了一眼老婆的愁眉苦脸,把从口袋里拿出的旱烟闻了闻,又放回了口袋,烟也顾不得抽了。
他把草药从老婆的手上接过来,放在案板上砰砰啪啪地切了起来。
切完,他将药材一小包一小包的分开装起来,然后伸展了一下沉重的身体,感觉舒畅不少,好像平儿的病马上就要好了似的。
身子往两眼茫然,望着墙壁发呆的老婆,挪了挪,交待道:“这草药每天熬三次,每次一包。”
“什么?”
心事重重的老婆没有听明白。
他又耐心地将刚才的话重新交待一遍。
三个人谁也没有再说话,屋里一片沉寂。
这个时候,外面暴风雨愈加猛烈了。
雨打竹林发出的沙沙声,更响亮了。
突然,天空传来了一道闪电,好像刀一样,把天空“劈”了开来,那轰隆隆的雷声犹如山崩地裂,似乎是来自大地的***。
陈西平依然躺着。
他的父亲用粗糙的双手迅速的圈起一根喇叭烟,从药罐旁的火堆里抽出一根燃着的柴火,放到嘴边点燃,用力的吸着。
他母亲呆呆地望着窗外,不断地用手帕擦拭着眼睛。
屋里静悄悄的,只听见隔壁猪圈那两头生猪,发出的噜噜声。
整整有二十来分钟,这个破旧的木屋里失去了生气,三个人都陷入了难受和痛苦中。
这个打击对于这个家庭来说是致命的。
对于陈西平来说,病魔己对他的肉体带来了极大的痛苦,万一落下个终身残疾,将会经受怎样的精神创伤?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虽有冲天之志,非运不能自通。
他无缘无故患了脚病,用民间土偏方治疗了这么久,仍然不见好转,往后余生,他将不得不像他的父亲一样在土地上劳作,做一个像他父母一样的地地道道的农民。
他从来没有看不起任何一个农民,可是他心有不甘,他从来都没有当农民的思想准备,甚至连一个合格的农民他都当不成。
实话实说,他的学习,虽然一首成绩平平,但是自上学期以来,他开始发奋学习,进步是明显的,在班上的名次己经上升了不少。
可是现在,他所抱有的幻想和希望仿佛彻底破灭了。
此刻,他躺在竹床上,手捂着脚肚子,脸朝着天花板痛苦的抽搐着。
对于陈有福两口子来说,儿子不幸得了这脚病,心胸像压了一块石头一样难受。
首先他心疼他的儿子,平儿从小就懂得替家人分担;其次这使本来就贫穷的家庭雪上加霜,万一落下残疾,往后劳作咋办,讨老婆咋办,到时候不光不能下地劳动,还要靠家人养活,这往后的日子肯定更不好过。
他们两口子总有老的一天,现在靠着西只手在地里劳作,勉强供姐弟俩上学“跃农门”。
想到这些可怕的后果,心里又愁苦,又恐慌。
陈西平他妈在无声地哭泣。
他爸虽然没有哭,但他看起来比哭还难受。
他把叼在嘴里早就熄灭了的烟头丢到地上,用力踩在脚下,自言自语地开始怨天尤人起来:“老天爷呀!
你就行行好吧!
让我的儿子的病快点好起来吧!
请求你开开眼呀!
可怜可怜我那苦命的娃娃啊!
啊呜呜呜呜……”陈有福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伤心无奈的泪水从满是皱纹的脸上淌下来,顺着他的厚嘴唇滑落。
平儿听见他的父母哭泣,将病脚抬起,左手用力撑起身体,从竹床上坐起来,两只眼里闪着泪光。
对他的父母说:“不要哭了。”
说罢扶着木墙跌跌撞撞往条凳这边来。
见状,他爸赶忙往竹床这边来,扶住平儿的一只胳膊。
几乎同时,他妈跟了过来,扶住平儿的另外一条胳膊。
两口子把平儿扶到条凳这边,三人紧挨着坐下。
他父亲低头吸着旱烟,一副思思谋谋的样子。
过了好一会。
对偏方仍抱有一丝幻想的他,才扬起那饱经风霜岁月的庄稼人的满是皱纹的脸,对平儿说道:“你不要多想,好好休息。”
他又转过白发苍苍的头,对老伴安咐道:“你熬药时少放些水,熬浓一点儿。”
“好……”“嗯……”他叹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伸手去摸平儿的病脚,滚烫滚烫,他心里明白儿子的病很严重。
他并不是不愿意带平儿去医院,只是实在家里太穷了。
是呀,在这样的贫困山村,靠着双手在地里刨挖,尽管他什么累什么苦都受不怕,可年年从春到冬,仍旧两手空空,仅能勉强维持着一家人的生活。
春去秋来,年复一年,随着孩子们慢慢长大,到了上学的年龄,吃穿用度都增加了。
他深知读书的重要性,因为家庭成分不好,他自己读到西年级就不让读了。
外面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天边的乌云消失了,万丈光芒透过麻田冲的山顶,照耀着大地。
天空中出现一座彩色的天桥,五彩缤纷,美丽极了。
一群小鸟在蓝天的彩虹下,自由飞翔,它们越飞越高,越飞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