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六春,汀城,城南商家。
初春小雨微润,清晨天微微亮,尚是春寒料峭时节。
这是祝乐葵嫁入商家的第五日,颇感无聊。
从前在祝家她逛街赶集、上山摘果,亦或是更过分的翻墙逃课都没人敢管,倒是乐得自在。
如今嫁了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让祝乐葵失了不少兴趣。
“弟妹早啊。”
迎面走来一朗目疏眉生得极好看的青年。
祝乐葵见到人立马笑盈盈上前:“二哥早安,你今天不去工作吗?”
“今天公休日,学生休息我们也得休息啊。”
商云桡(rao,第二声)笑说。
祝乐葵左右没看到其他人,便又问:“二哥可看见佑安了?
我一大早醒来就没见到人。”
商雨歇同她自小便认识,虽说不上十分要好,但如今结为夫妻,也该更进一步了解才对,这也是娘告诉她的。
“总得吃早饭,一起过去吧,他怕不是先过去了。”
二人来到偏厅,祝乐葵老老实实问安:“爹,萱娘,娘。”
坐上眉目俊毅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微微点头:“都到了就坐下吃饭吧。”
商肆呈忽而有些不悦皱眉,问她:“佑安呢?
还没起?”
祝乐葵在大哥商枫亭身旁落座:“早起就没见到人,我还以为他先过来了呢。
两位娘亲也没见到吗?”
商肆呈的大房魏婧萱事不关己吃着早饭,语气淡漠:“听月荷说雨歇昨儿陪珈韵表妹跑人租界上又是吃饭又是看影戏的,这早饭也没见着珈韵,怕是一大早又被小表妹叫去了。”
她转而看向祝乐葵:“老三媳妇儿,你可别任着他胡来,都是结婚的人了,抓紧为家里添丁才是正事,腿脚不方便就别出去走动。”
祝乐葵正欲说什么,就听到她婆母李秀容笑着开口了:“姐姐这说的哪里话,正因为这样佑安才应该多活动活动,能好得快些。”
然而魏婧萱一大串话带着珈韵,便把一旁小姑子夫妻俩也内涵进去了,商晴皮笑肉不笑的:“韵儿确实活泼好动了些,她过两年也该嫁人了,这再不好好享受着难不成像嫂子一样成天操持家务?
哎哟我和德哥可没教过她这些。”
魏婧萱脸色不太好看,正要再说话,长桌主位上商肆呈似乎不耐烦了:“都吃饭吧,等两个孩子回来再叫厨房热一热就行了。”
“大哥可说错了,这雨歇都结婚的人了,可不是孩子了……”商肆呈瞥过去一眼,商晴满心不忒闭口不言了。
祝乐葵抬眸偷偷扫了眼桌子上氛围,悄摸问身旁商枫亭:“大哥,娘和萱娘还有姑妈是心情不好吗?”
商枫亭垂眸,无奈轻笑着摇了摇头,这哪是心情不好,分明是各自为孩子挣点东西想着法子互相挤兑。
他尚未说话,他身旁的妻子先拍了拍弟媳肩膀,轻声说:“小葵,吃饭,别的不想。”
祝乐葵同大嫂对视上,不由自主点头,果真没再多问了。
商枫亭的爱人叫傅若水,与商枫亭同岁,年二十七。
从汀城西边的建南嫁过来的,傅家在建南与商家在汀城地位相差无几,属书香世家;商家则世代从军从政,祖上自民国前曾是朝廷武官,而今商枫亭随父亲在汀城180号军政部工作,二人也是门当户对。
一顿早饭在古怪的氛围中结束,祝乐葵逃也似的离开,经过廊亭时遇到了管家孙叔,被叫住:“三少奶奶,您这是要出门儿去?”
祝乐葵:“对,想买点面霜,怎么了?”
孙叔叹道:“最近不太平啊,您怎么不让月荷去买呢?”
“不用了,我自己有时间。
我会注意的,孙叔。”
祝乐葵总不能说以前在祝家都是趁着买东西的功夫顺便去凝香斋看一位朋友,那种风月场所从前在祝家她都得背着爹娘偷偷去,光明正大说是看朋友的爹娘根本不信。
更别提如今在夫家了。
不曾想祝乐葵未迈出大门,便在院中遇到了回来的丈夫和表小姑子。
青年人坐轮椅上,身后一个梳着齐刘海扎两条麻花辫的女孩推着。
见到祝乐葵,女孩眼睛瞬间亮晶晶的:“小表嫂,你也要出门吗?
带上我吧!”
“我……”祝乐葵有些尴尬,她旋即笑说:“我就买个面霜,很快就回来。
珈韵,你要点什么给你带回来吧。”
项珈韵有些失落:“好吧,我没有想买的。
那小表哥你们先聊着,我回屋了。”
祝乐葵这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看向丈夫,不太自然笑着:“那你……我送你回屋?”
二人虽说自幼相识,但并不熟悉,从前祝乐葵不懂事儿总爱没脸没皮缠着商雨歇说话,如今两人成了一家她反而不那么自然了。
青年人一身白色长衫坐那里,墨发有些遮了眉眼,他抬头轻轻笑着:“外面这几天不太平,不嫌弃的话,我陪你?
顺带叫上月荷。”
“……不用了吧,挺近的,我坐黄包车去。”
祝乐葵说着,转身逃也似的出了门。
商雨歇垂眸,正思索着什么,被人叫了声。
“佑安?
怎么在这儿,珈韵没跟你回来?”
商云桡正欲出门,便见弟弟独自一人在院子里。
他走来推人回屋:“你倒是惯的她,上次回来晚了被姑妈可好一通说,连带着你也被小娘说了吧。”
“珈韵回来了,刚回屋。”
商雨歇按住轮椅轮子,转头问他:“二哥是要出门?”
商云桡:“对,怎么了?”
“你去哪儿,我头发长了,想去理发店剪一剪。”
商云桡略一思忖,推着他又往门口去:“我去银行取支票,你二嫂有用处。
这样的话我让小高开车去,正好取了钱你也理完发了。”
另一边,祝乐葵拦了辆黄包车来到凝香斋,这处妓院位置相对偏僻,在胡同尽头。
她轻车熟路来到小楼门口,大门敞开着,常年终日都在接客。
来此地的都是男子,忽然出现这么一位长相貌美打扮贵气的女子引了不少目光。
“哟?
祝小姐又来看梦欢呐?
哎哟瞧我这脑子,该称呼商小太太了。”
凝香斋老鸨笑说。
祝乐葵很首接驳了她这话,浅笑盈盈:“我本来就姓祝,可不冠夫姓。
大清早就亡了,苗妈妈可别守着那死规矩了。”
苗老鸨一甩手帕,笑着领她进门:“行行行,祝小姐也是留过洋的人,这刚一回来就结了婚也是为难您了。”
“父母之命罢了。”
祝乐葵漫不经心接着话,左右看看:“梦欢呢?”
苗老鸨笑说:“你得等会儿哟祝小姐,欢儿接客呢,怕是得有会儿。”
“接客?”
祝乐葵有些讶然:“她不是只表演才艺吗?
怎么……什么时候的事?”
明明她两个月前刚回国时和梦欢见面还一切如常来着。
苗老鸨:“嗐没办法,那晚啊一个客人喝多了,迷迷糊糊进错了屋子,跑欢丫头屋里了,后面不就那啥了嘛。
几个小姐妹劝了她挺久的,后面她自己忽然就想开了,说接客吧,还能多挣点……”“哪间屋?”
祝乐葵就要冲上楼。
苗老鸨眼疾手快拦住她:“哎哎哎!
不行啊祝小姐!
您可别这样,欢丫头正接待的那客人我可得罪不起,您……”“老鸨这是又收了新妞儿?
真漂亮啊。”
进门一个打扮跟个花蝴蝶似的青年,笑着就凑了过来打量祝乐葵。
少女吓一跳,忙退开,她戒备一瞥这青年,转身就走。
“唉妹妹去哪儿呢?
哥哥今儿有钱……”冯公子伸手拦住人就笑说。
“哎哟冯公子可不敢乱认,这位是商家小太太,不是我斋里的姑娘啊,您……”苗老鸨也是忙解释。
怎料这位冯公子摸着下巴就笑了,毫不在意:“听说商家那小残废几天前刚娶了祝家小千金,今儿见着还真是便宜那残废了。”
周围渐渐聚集过来不少人,祝乐葵抬眸看向他的眼神多了不加掩饰的嫌恶:“让开。”
冯公子不依不饶:“祝小姐都来这儿了怕不是嫌弃自己那残废丈夫想来这儿看看能不能遇上个帅的吧?
你跟我怎么样?
让那残废自生自灭,我保证能给你他给不了的体会。”
祝乐葵简首没耳朵听:“你怕是大清早喂猪把脸皮子落猪圈给猪啃了,这嘴也像是吃了粪便。”
她似笑非笑,再次离开。
结果这次对方首接上手拉住了她,往地上淬了口,哼笑:“清高个什么劲儿?
听说你还是外面回来的?
那洋人玩得挺花吧,祝小姐就别装了,咱上楼去,唉好好玩玩儿……嗷!”
话没说完被少女猛地抬脚踢上两腿之间,祝乐葵笑吟吟看着他捂住命根子痛苦不堪:“花不花我不知道,但我倒是能把你打开花。”
“妈的小***……”冯公子彻底怒了,上手还要抓,却被人半空截住,没来得及看就被来人一拳头打退了好几步。
祝乐葵看去,只见商云桡笑意轻佻活动着手腕:“我当谁呢这么不长眼骚扰我弟媳,原来是冯瀚冯大少爷啊。”
商云桡笑眯眯的:“抱歉抱歉,没来得及看清楚就动手了。”
他说着上前就扶。
冯瀚急忙爬起身退开,一脸敌意:“干什么还会想动手啊?
他娘的给老子等着!”
他一边溜之大吉一边捂着脸嘀咕:“一个臭教书的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嘶……”苗老鸨听着刚刚商云桡的话,这会儿又见他打人,愣是不敢吱一声。
商云桡漫不经心笑着看了眼苗老鸨,问祝乐葵:“那无赖没对你怎么样吧?”
“没……”祝乐葵在身后默默将匕首塞进衣袖里,笑笑。
她跟着商云桡离开胡同,上了轿车冷不防看到后座坐着的商雨歇,她首接懵住了。
对方没说话,祝乐葵也没开口,一路上笔挺坐那儿愣是没敢侧头看一眼对方。
回到商府,下了车少女一溜儿就往住处跑,丢下兄弟俩不闻不问。
商云桡拿下轮椅将人扶下车,推着他进门:“乐葵应该是走错了地方,你俩好好说,别吵架啊。”
“二哥见我像是能跟人吵起来的么?”
商雨歇听闻这话,反倒失笑。
进了院他没让商云桡送他回住处,自己慢慢手动轮椅回到了中院西厢房。
月荷见状忙过来推他,商雨歇道:“不用了,你去煮点莲子羹送来。”
月荷应声离去。
商雨歇慢慢悠悠控制着轮椅进屋,就见少女正坐桌边托着腮走神。
听着动静看过来,见是他又立马扭过头去。
祝乐葵正窘迫着,就听对方嗓音带笑说话了:“这么不想看见我呢?”
商雨歇回忆道:“我记得你小时候倒是挺爱黏人,不理你就生气,半天也哄不好的那种……”“没有不想看见你。”
祝乐葵打断他的话,垂眸把玩着茶杯:“就是……我以为你生气了。”
“嗯,是有点儿。”
商雨歇想也不想道。
祝乐葵一怔,有些无措看他表情。
商雨歇还停在门口,他笑着唤了声:“小葵,过来。”
祝乐葵见他这模样也不像生气了,走上前蹲在轮椅前,弯眼笑问:“那你是不生气啦?”
商雨歇垂眸,屈指往她额头上敲了下:“你倒是笑得出来,今天要是没让二哥跟去你该怎么办?”
“万一我就打得过呢……”祝乐葵摸着额头小声嘀咕,商雨歇敲这一下可不算轻。
她想起冯瀚骂商云桡的话来,不禁腹诽:何止二哥,商雨歇这手劲儿也不小啊。
商雨歇没听清她的嘀咕:“什么?”
“没什么。”
祝乐葵又垂下眸子,忽然就不想搭理他了。
一只圆圆小小的物件被递到眼前,她仔细看,有些懵然接过:“面霜?”
商雨歇道:“出门前见到孙叔,说你是要买面霜,回来前也没见你提这事。
好在提前买了。”
“三少爷,少奶奶,莲子羹好了。”
月荷端着盘子在门外站住。
商雨歇控制着轮椅去到桌旁:“送进来吧,小葵,喝点?”
祝乐葵一次又一次发懵,跟了过去在桌边坐下:“给我煮的?”
“出去一趟又遇上这种事,压压惊。”
商雨歇道。
祝乐葵其实并不饿,也没有吓着,她看着跟前几天似乎不太一样的丈夫,还是接过了汤匙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