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的槐花开得格外早,春雨来得也格外早,李叔坟前那株野山菊第西次绽放,李家生活也逐渐好了起来。
老槐树新抽的嫩芽被风卷进院子,我正踩着板凳晾干菜,一阵风吹过,槐树芽落在泛黄的《十万个为什么》上——那本压在箱底十年的旧书,昨日刚被我翻出来掸去灰尘。
"晚晚!
"院门吱呀作响的刹那,我手中的竹匾险些坠落。
逆光里站着穿白衬衫的青年。
李慕衍带着江南的潮气踏进我家院门。
他肩头斜挎的帆布包鼓鼓囊囊,袖口磨出毛边的确良衬衫下,腕骨突兀得像要刺破皮肤。
他走到我面前从里兜掏出一铁盒塞入我怀中,"给你带回来的大块糖。
"他往我怀里塞铁盒的动作还像当年递奶糖,只是掌心纵横的茧子硌得人生疼。
母亲背过身去抹眼角,说十七岁的慕衍己是个能顶门立户的男人了。
我凝视着他鬓角的灰尘,忽然想起那个雾色苍茫的清晨。
如今他小麦色的皮肤,坚毅且深沉的眼神无不诉说着他的成长,而手腕上那道当年被红绳勒出的浅痕,却如同一枚未写完的逗号,静静地诉说着曾经的故事。
那夜我蜷在炕上,月光将铁盒映得忽明忽暗。
风送来隔壁的对话,李婶子带着哭腔的笑声时断时续,但我却只听清李暮衍不走了......我翻身摸出枕下的枣木小马,十西年光阴将它浸润得温润如玉。
命运的齿轮在霜降前夜开始错位。
那天父亲破天荒递给我油纸包,金黄的麻花泛着糖霜:"钢厂食堂新来的师傅,你妈他们吃过了,这是特意给你留的。
"他指甲缝里的铁锈沾在油纸上,像干涸的血迹。
我攥着麻花穿过晨雾弥漫的田埂,却在拐弯处将吃食碾进泥里——碎渣引来了觅食的麻雀,它们永远不知道这是某个父亲省下半斤粮票换的宠爱。
三个月后,我蹲在堂屋糊火柴盒,听见父母压低的交谈混着算盘珠响。
"西张学费单......钢厂又欠薪......"母亲的声音突然哽咽,父亲卷烟的火星溅在褪色的劳模奖状上。
那之后我成了逃课帮的一员,父亲却从不骂我打我,只是开始变着花样哄我上学。
有时是说我去上学他就骑自行车送我;有时是说我去上学他就给我买新本子。
我当着他的面把代数题集扔进水缸,看墨迹在涟漪中开出诡异的花,而他蹲在缸沿捞书的样子,又让我分外不忍逃学最凶的那周,父亲竟带我去钢厂。
高炉喷出的硫磺味里,他指着流水线上金红的钢条:"好好读书,将来坐办公室。
"我却在休息间隙溜到黑板报前,把宣传栏里的生产标兵照片全换成慕衍送我的银杏叶。
保卫科的人赶来时,我正用粉笔在光荣榜上解方程式,答案刚写到一半就故意擦成乱麻。
月光泼进西厢房时,我摸出枕下珍藏的三好学生奖状。
大姐的鼾声起伏中,我将纸页一寸寸撕成雪花,碎屑飘进装枣木小马的铁盒,像场无声的葬礼。
最后的试探发生在立冬清晨。
父亲把热腾腾的麻花塞进我书包,油渍在蓝布上洇出地图般的痕迹。
我当着他的面翻墙逃学,却在芦苇荡里掏出偷藏的旧教材。
当慕衍在河对岸船厂敲响正午钟声时,我刚好解完最后一道几何题,然后把答案撕成碎片撒进江水。
次日清晨,我舀起凉水往蓝布衫上泼。
父亲扬起的藤条带起风声:"贺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我昂头盯着墙上的全家福,看自己亲手泼的墨迹在相框玻璃上蜿蜒,恰好漫过照片里慕衍送我入学时的笑脸。
慕衍闻讯翻墙而来时,我正把课本塞进灶膛。
火舌卷过《十万个为什么》的瞬间,他瞳孔里炸开星辰陨落的光。
"你明明......"颤抖的尾音被噼啪作响的火焰吞噬,我转身抓起笤帚拍打溅出的火星。
慕衍突然攥住我手腕。
他掌心滚烫,带着茧子的手粗粝:"晚晚,你在害怕什么?
"我甩开他的手大笑,笑声震得梁上落下陈年积灰:"种地的需要会解方程式?
我们隔着青烟对视,首到母亲端着簸箕出现在门口。
慕衍弯腰拾起烧剩的半页纸,焦边蜷曲处依稀可见"年轮"二字。
他把残页仔细叠好塞进内袋,转身时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槐树今年开过花了。
"灶膛余烬忽地爆出火星,惊醒了悬在梁上的风铃。
叮咚声里,慕衍的布鞋踩碎满地月光,衣角扫过门槛时,带起一片燃烧的纸灰。
那灰烬在空中旋了半圈,轻轻落在母亲绣的碎花书包上——蓝底白花的布料霎时染了墨斑,像雪地里猝然绽放的梅。
回头望去,母亲连夜绣的碎花书包还挂在墙上,装着没拆封的新作业本。
听见她在里屋拆棉裤——那是用我退学省下的布票改的冬衣,针脚密得能兜住整个寒冬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