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自行车的铃铛在巷子里叮铃铃响成一串,顾延之的白衬衫后背被汗水洇出个菱形,却还绷着身子不敢往后靠。
苏小满抱着母亲连夜赶制的的确良衬衫坐在后座,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钢笔水味——和前世他当大学教授时用的同一款英雄墨水。
“到了!”
顾延之一脚刹在一中校门口,车胎在柏油路上磨出刺啦一声。
苏小满跳下来时,看见传达室的老钟指向西点五十,距离报名截止还有十分钟。
她攥紧装着通知书的牛皮纸袋,跑过爬满爬山虎的红砖墙时,裙摆扫过墙角的“三好学生”光荣榜,前世她的名字本该在第一排,此刻却被林小霞的名字顶替。
“小满!”
母亲周秀兰拎着包袱气喘吁吁追上来,鬓角的碎发被汗水黏在脸上。
她特意换了件没补丁的蓝布衫,包袱里裹着给李主任爱人改的衬衫,针脚细密得能数清——那是她在纺织厂连续三个月拿质量标兵的手艺。
教务处门口挤满了家长,李主任的茶杯正腾起茉莉花茶香。
苏小满刚要敲门,听见里面传来尖细的女声:“李主任,苏小满同学自己说考不上重点高中,才填的职高志愿呢。”
是林小霞。
她正趴在李主任办公桌前,白球鞋脚尖无意识地蹭着木质桌角——那是上周苏小满把自己的新球鞋让给她穿的,鞋跟处还留着母亲手缝的小月亮标记。
“谁说的?”
周秀兰突然推门进去,布料包袱在肩上晃出个弧度,“我家小满昨天根本没填志愿表,通知书是你帮着领的吧?”
她把包袱往桌上一放,蓝布衫领口的玉兰花刺绣跟着抖了抖,“上个月你妈托我改的那条裤子,裤腰上是不是绣了朵月季花?”
李主任的茶杯盖“当啷”掉进茶碗里。
他认得周秀兰,纺织厂有名的巧手,爱人那条改得笔挺的中山装就是出自她手。
林小霞的脸“腾”地红了,指尖绞着书包带,书包上的米老鼠贴纸还是苏小满送她的。
“通知书上有小满的指纹。”
顾延之突然开口,他不知何时站到了窗边,手里捏着从传达室借来的放大镜,“职高通知书第二页右下角,有西个指腹印,而重点高中的通知书……”他抬头看向林小霞,镜片反光遮住了眼神,“这里沾着月季花露水,和你书包上的味道一样。”
苏小满突然想起,前世林小霞总偷用她的月季花露水。
此刻对方手腕上果然戴着个小玻璃瓶,正是她上周送的生日礼物。
教务处的挂钟滴答滴答走着,周秀兰猛地扯开包袱,露出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的确良衬衫:“李主任,这是您爱人要改的领口,我多裁了两寸布料,您看……”“行了行了。”
李主任咳嗽两声,接过衬衫时看见里面还夹着两张布票,“程序上没问题的话,就让小满同学填表吧。”
他瞪了眼林小霞,笔尖在报名表上敲出急促的点,“赶紧的,别让人家等关门。”
林小霞的指甲掐进掌心,眼睁睁看着苏小满在“录取通知书编号”栏写下那串熟悉的数字——那是她昨天趁小满上厕所时,从对方书包里偷抄的。
她突然想起今早母亲的咒骂:“你个死丫头,把重点高中通知书藏起来有什么用?
人家苏小满就算去职高,也能抢你的缝纫机学徒名额!”
“谢谢李主任!”
苏小满接过报名表,指尖不小心蹭到桌上的红墨水,在雪白的表格上印出个红点。
周秀兰赶紧掏出随身带的顶针,那是外婆留下的银货,往李主任面前一推:“主任,这是给您爱人改衣服时多的边角料,做个手帕正好。”
出了教务处,夕阳把教学楼的红砖墙染成蜜糖色。
顾延之突然从裤兜摸出个铁皮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大白兔奶糖:“给,你最爱吃的。”
糖纸在他掌心发出清脆的响,苏小满突然想起,前世她总在早读课偷偷分他半块,被老师发现时,他永远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小霞,你怎么在这儿?”
周秀兰突然喊住躲在廊柱后的身影。
林小霞浑身一僵,书包里的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硌得后背发疼——那是她昨天趁小满午睡时,从对方枕头底下偷的。
此刻她脸上堆出笑,指尖却在书包夹层摸向那支偷换的蓝黑钢笔,笔尖还沾着她今早灌的红墨水。
“阿姨,我……我来帮小满拿复习资料。”
她低头盯着苏小满的帆布鞋,鞋头分明补过三次,却比她的新球鞋还要干净。
周秀兰刚要说话,苏小满突然拉住她的手,指尖在母亲掌心轻轻画了个圈——那是她们前世常用的暗号,表示“这人在撒谎”。
传达室的老钟突然敲响铁门,报名处的张老师开始收表格。
苏小满拽着母亲往楼下跑,书包里的钢笔突然滚落,她弯腰去捡时,看见林小霞正蹲在地上系鞋带,书包拉链开着条缝,露出半截红色通知书边角。
“小满,你的钢笔!”
顾延之捡起掉在台阶上的熊猫牌钢笔,笔尖还挂着没干的红墨水。
苏小满心头一跳,突然想起前世报名时,正是这支笔不出水,害得她重填了三次表格,错过了最后期限。
她接过笔,在手心划了两下,墨水顺畅得像春天的溪水——显然有人提前帮她吸满了墨水。
三人在巷口分道扬镳时,暮色己经漫过墙头。
顾延之推着自行车走了几步,突然转身把铁皮盒塞给苏小满:“给你,我不爱吃甜的。”
其实他书包夹层还藏着半盒,那是省下周餐票攒钱买的,就等着看她眼睛弯成月牙的样子。
刚进院子,大哥苏建军的笑声就炸了开来:“全厂都知道我妹是状元啦!
厂长说要送咱们家两斤粮票!”
他正蹲在井边洗西瓜,脚边堆着五六个铁皮饭盒——都是厂里工友听说小满考上重点高中,硬塞给苏家的。
父亲苏建国坐在门槛上擦扳手,看见女儿手里的报名表,突然从裤兜摸出个油纸包:“给,县供销社新到的桃酥。”
油纸包还带着体温,显然是他骑车二十里路特意去买的。
苏小满咬了口,碎屑掉在父亲洗得发白的工装上,突然发现他后颈有块新烫的疤——那是今天帮她修自行车时,被链条蹭的。
晚饭时,煤油灯把西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周秀兰把唯一的荷包蛋拨进小满碗里,自己啃着窝窝头:“明天去学校,得穿件体面衣裳……”话没说完,苏建军就把自己碗里的鸡蛋夹过来:“妈,您再这样,我明天就去厂长办公室打地铺!”
“胡说八道!”
苏建国敲了下搪瓷碗,却偷偷往女儿碗里添了勺猪油。
月光从破了角的窗帘钻进来,照见五斗橱上的熊猫收音机正在播新闻:“我省将扩大职业高中招生规模……”林小霞的父亲坐在对面厂区的职工宿舍里,把烟头按在录取通知书上,火星子溅在“松江市第一中学”的烫金字上,像滴永远擦不掉的血。
夜里,苏小满躺在吱呀作响的木床上,听见父母在隔壁压低声音说话。
母亲在数粮票,父亲在算退伍补贴,最后是缝纫机开始转动的声音——他们又在给她赶制新书包。
她摸出藏在枕下的笔记本,翻到顾延之夹在里面的纸条,上面用尺子画着工整的田字格:“6月20日,小满眼睛很亮,像星星。”
窗台上的月季花送来淡淡香气,苏小满突然想起,前世林小霞正是从今晚开始,频繁往她家送复习资料。
那些沾着香粉味的笔记本里,夹着她故意写错的数学题,还有偷偷撕下来的英语单词表。
但此刻她握着钢笔,在笔记本上写下:“1985年6月20日,我重新抓住了星光。”
隔壁传来顾延之背英语的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清亮。
苏小满吹灭煤油灯,黑暗中,母亲缝纫机的“咔嗒”声和父亲轻微的鼾声交织成网,将她严严实实地裹在中间。
这一晚,她没有梦见车祸的血色,只看见16岁的自己站在重点高中的校门前,阳光穿过香樟树的叶子,在通知书上烫金的校名上,镀了层比前世更明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