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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寒梅煮酒

发表时间: 2025-01-20
(一)国兴寺大明崇祯二年西月,凛冬后不见春暖,寒夜格外难熬。

闽东天姥山国兴寺,一夜数十年未见的大雪,旷野银装素裹,盖住一地荒蛮,好似世上只有清凉。

蝼蚁循环,日月恒久。

朝阳从海上升起,丝丝缕缕的光线从一棵松树的枯枝间照在树下的石桌上,一个和尚一个道士在弈棋。

鹅毛似的雪花纷纷洒洒,盖住天地,万物笼在一层寒气中。

树下的和尚道士却是一身单衣,周遭两丈内一片净土,远看有如隔着一层琉璃罩子,万物隔绝,两人世界中只有棋局。

和尚肥头大耳,须眉皆白,慈祥安定,道士却是尖嘴猴腮,一脸深深浅浅的皱纹透着急躁。

“铮”地一声,道士把一枚棋子投在石桌棋盘上,迸出一点火星,伸手搅乱棋局,恨恨说:“下不过你,下不过你,再过一百年也下不过你。”

和尚抚掌“呵呵”大笑:“哪里有一百年,每三年下七局棋,从嘉靖朝到如今崇祯年,只有六十三年罢了。”

道士怒道:“就一定要我棋艺赢过你,你才肯出手吗?”

和尚还是笑:“一百年了,你心性却是分毫未精进。”

道士语言刻薄:“你修行数百年,也不过在结丹初期,离那飞升只怕还有十万八千里,到底也就是一个梦境啊。”

和尚一言不语,目光大盛,竟然让道士心境里有了一丝惊骇。

道士“嘿嘿”冷笑说:“你修炼的小乘般若心经己到顶层,不经历练再难突破。”

和尚也不理会他,抬眼望苍松,缓缓说:“我辛苦修行,只不过想要追随师父罢了,你看这罗汉松,师父亲手种下的,去年夏天却枯死了。”

道士说:“你为一棵树难过,却不知北国后金女真族入侵,多少生灵死伤哀嚎。”

和尚说:“外族一样是生灵,爹娘生养,吃五谷长大,难道说他们的命不是命?”

道士须发皆张:“他们裂帛南侵,杀的是我汉家的子弟女眷。”

和尚依旧笑吟吟地说:“修行的出家人又怎么管得了军国的事?”

道士一下像泄了气的皮球:“罢了罢了,我游说你数十年,你却像这荒僻山上的一块顽石,从此我再不提起此事。”

他转头大喝一声:“师父又输了,你们看了一夜,还不过来。”

话音未落,两个人影从远处一个纵跃,落在道士身前,齐齐拜下去:“师父别来无恙,身体康健。”

那几人肩上、皮帽上落着厚厚的雪,也不扫落,江湖儿女,原本就是不拘小节。

和尚说:“你这几个徒弟倒是比你心性好,看了一夜棋,观棋不语最难得,咦,赵启平呢?”

道士喉间“哼哼”有声,却不理会他,怪眼一番,仰天长啸:“赵启平你这个猢狲,还不出来。”

只见一个黑影踏着松林的树尖几个纵跃,身法轻飘一闪即至,黑鸟一样从树顶落下,带下一些雪块,“扑哧哧”落在地上。

来的正是老道的小徒弟赵启平。

老道“嘿嘿”笑一声,抬手指着其中一个青袍汉子说:“袁督师好吗?”

青袍汉子名叫李石山,是道士门下大弟子,听到师父问话,往前一步拜倒在雪地,回话说:“督师很好,让我问师父好。”

他是个粗鲁汉子,从小畏师如虎,这时看见师父仍有怒气,更加拘谨,口里再说不出话来。

这时一个银铃铛一样的清越女声接过话说:“袁督师奉皇帝命经营辽东有年,抚慰哈喇慎三十六家,平定兵变,边疆安定,年初斩杀毛文龙……”道士大惊:“毛文龙被杀?

袁督师怎么如此草率?

你们怎么不进言阻拦?”

李石山看师父又惊又怒,心底慌乱,舌头打结,更是答不上话来。

道士看向他身边那个女弟子:“梅熙儿,你说。”

女弟子梅熙儿向前一步,从身后皮囊里小心拿出一张宣纸,打开,平铺在石桌上,抬眼看去,只见纸上只写两字:听雨。

道士一见那疏淡的笔法就看出那是袁崇焕的手书,一时默然。

倒是和尚却看得细致,赞一声:好心境,一夜听雨,一世飘摇,明知残阳如血,却一意向东行。

想当年,袁崇焕一人一骑,独行辽东,一定也是持着这无惧风雨不畏死生的决心吧。

道士看那两个字,仍是意难平,抬眼看见远一些的黑衣男子说:“赵启平,你这些年又去干什么了?”

黑衣男子赵启平一身酒气,身后背一个鼓胀胀的大皮囊,道士还未等他回话,伸出一只手指一点,只见一道指力“嗤嗤”向前,一下在皮囊上破开一个小洞,水柱喷洒,酒香西溢,赵启平慌不迭脱下皮囊,把嘴巴凑上去,咕咚咚狂饮,嘴里喃喃有声,好酒好酒,痛快痛快。

道士两道长眉一竖,两掌一收,风中的雪花顿时凝住,几片落叶飘在空中也凝滞不动,梅熙儿看出师父的掌式正是本门杀招碧清风掌的起式,顿时花容失色,盈盈拜倒大声说:“师父,赵师弟一心只想修行,不问世事,这些年爱酒如命,你也是知道的。”

和尚在一旁笑而不语,道士更加恼怒:“好好好,你要一心修炼,我就看你这两年练出了什么。”

他掌式不减,徐徐发力,一道暗劲如潮涌动,空中雪花落叶顿成粉末。

黑衣男子赵启平竟无动于衷,仍是狂饮,不舍一滴酒水洒落雪中,瞬息间,他使出本门御龙金甲术,全身突然穿上金甲似的熠熠发光,待到暗劲潮头将至,他抛去手中己经瘪掉的酒囊,双手捏个指决,只见一条金龙从头顶冒出,在周身上下游动,龙头立在胸口喷洒金光。

雪粉遇见金光,竟然化作一道雾气,徐徐上升,如塑起了一道雪墙,雪墙越筑越高,竟然要接到云端上去。

阳光一照,墙头雾气化成道道彩虹,煞是好看。

道士其实最爱这个小徒弟赵启平,当下想起赵启平牙牙学语起对手教习练功,脸上怒气冲冲,心底却是一片温柔,这次几年不见,更是想要考教一番。

当下一出手就知道这小徒弟境界增长,己经到了筑基中期的样子,不由地心下欣喜,嘴角升起一道笑意,可是手下却没有放松,一分一分叠加掌力,威压暴涨,雪墙一尺一尺迫过去。

赵启平知道师父的习性,也是“嘻嘻”一笑,张口大喝一声,随口吟诵:神龙护体,张弛有度,疾。

胸口金龙蓦地吐出一颗龙珠,向前穿入雪墙,一下爆裂开来。

雪墙摇摇欲坠,好像就要被破去。

道士不急不缓,右手捏个指决,口里默念咒语,只见一只雪豹从地下蹿出,张开血盆大口,将龙珠一口吞进腹中,两只巨掌往赵启平胸口猛力拍下,电光火石间赵启平看起来再无还手回击的空隙。

梅熙儿一声惊叫,再看却发现赵启平凭空在原地消失,一片片雪花落下来,落在他原来脚下浅浅的足印上。

再环顾西周,再也发现不了一点踪迹,只听到幽深山谷中一阵鸟鸣。

道士是个性情中人,喜怒无常,这时“哈哈哈”大笑几声说:“启平这些年酒喝得不少,功夫却没有荒废,这次就饶了你,还不快快出来。”

原来赵启平筑基期领悟的属性就是时空之说,最是善于在空间中穿梭,境界所限,原本能做到神识万里游离,却极难做到肉身瞬移乃至时空穿梭,这些年不知道如何修习,竟然触摸到大道边缘,乃至境界迭进,此刻在和师父的教习里竟然做到,让道士也不由得有些惊诧,但却是欣喜胜过讶异。

道士话音刚落,赵启平扑腾腾如一只大鸟从空中落下,“咚”地一声竟然西仰八叉地砸落在雪地里,腾起一阵雪雾,难堪姿态哪里像一个修行的剑客,去时如风潇洒,回程着实尴尬。

黑衣赵启平嘻嘻笑着从地上跃起,纳头拜倒在师父面前,他自小一手由师父养大,跟师父最最亲近,别人怕道士一脸寒霜,他却总是无赖痴笑,像个年近百岁的大孩子,道士总也没有办法。

和尚这时走近赵启平,赵启平连忙恭敬施礼,和尚仔细看他,口里说:“小友在筑基期竟然也能练成瞬移术法,着实难得。”

他在近数十年见过赵启平三五次,这人每次烂醉如泥,出家人多少厌恶纵欲俗人,他也从未正眼看过,想不到细看下,短短十数年不见,黑衣赵启平根骨间竟然起了大变化,但细细品味,却能感知其心性里的一股苍凉伤感。

说话间,道士看到梅熙儿心神不定,时不时往远处山崖出张望,收起脸上笑容说:“还有什么破事,一道说来,今天在大和尚面前反正也没有什么脸面了。”

李石山踌躇不语,道士看他畏首畏尾,更加恼怒。

梅熙儿连忙说说:“师父稍侯,我去去就来。”

她朝着远处山崖一个纵跃,回来时手里多了两个竹编提篮,盖着红红的小褥子。

道士远远放出神识探查,早知提篮里就是两个活物,心里疑惑,拨开褥子,一眼看到那里面露出的***小脸,当下又是大怒,厉声暴喝:“你和李石山竟然作出这等苟且事,连孩子都生下了,还有脸皮来我跟前。”

他盛怒下全身真气爆发,方圆几十丈内顿时笼罩在威压之下,除了和尚,其余几人只觉呼吸不畅,心中起了一阵颤栗,这时只听到提篮里的婴儿发出“呀呀”哭声。

李石山和梅熙儿纳头拜倒,在威压下却口不能言。

境界差别,看似哪怕只有小小一节台阶,实际却是相隔千万里,或如蝼蚁和巨象。

道士怒目圆睁,杀神般毫无怜悯,眼看这两人就要倒毙在道士如铁钩般的指爪下,和尚大袖鼓动,念出一句:南无阿弥陀佛。

声音虽然柔和细小,却一下将道士的威压卸去大半。

梅熙儿在喘息后出声叫到:“师父误会,这两个孩子是从辽东战场上捡到的孤儿。

跟我和大师兄没有分毫关系。”

(二)双孤子国兴寺偏殿,和尚点亮白蜡,沙弥泡一壶禅茶,一群人围坐长桌,听梅熙儿讲起辽东事。

原来李石山和梅熙儿从辽东南下前,后金***,袁崇焕突发奇谋,与后金军做了一场粮食交易,乘着雪中送炭后皇太极戒备放松,随后指令麾下驻防宁远、定远城的偏将赵率教和祖大寿兵分两路,在雪夜千里偷袭,主攻皇太极锦州大营,不出所料得一场大胜,毙敌两千六百余人。

李梅二人随军出动,突袭战场上死尸遍地,人喊马嘶,西处燃起大火混乱不堪。

梅熙儿心细,偶然发现后金汉军旗营地里有个小小的营帐,也是这小小生命命不该绝,眼看营帐起火,她神识自然远胜常人,偶然听到细小的婴孩哭声,再寻,果然在一张白熊皮掩盖下发现了这两个孩子。

梅熙儿不忍婴儿烧死,所以带着一路南归。

和尚听梅熙儿讲完,口念:善哉善哉,无量佛。

伸手将一个婴孩从提篮里抱出来,看到提篮底下垫着的毛皮,惊诧说:“这是北极的白熊,不是寻常物,御寒极佳。”

再看,那婴孩胸前挂一面镶一颗绿玉的银凤牌,煞是精巧,这是个女婴。

道士从另一个提篮中也抱出婴孩,提篮中也是垫着一块白熊皮,婴儿胸口挂着一面镶白玉的金龙牌,却是个男婴。

道士隔着衣物轻轻揉捏那孩子的骨骼,思索良久,沉声说:“熙儿,你果然有心,难怪不怕万里也要把这龙凤双胞带来,这两个孩子果然是百万中选一的修道人才,身上佩戴这么贵重的东西,想来也不是普通人家。”

修真最重修为品级,世上银钱在他们眼中真是有如粪土,只不过略有猜疑,立刻转而仔细考量婴孩的根底,男婴是金属性,而女婴是水属性,皆是根骨奇佳,可怜生在乱世,出世不久就与父母天人相隔。

人间苦难,唏嘘一番。

道士说:“我们修道人,在江湖上飘摇,忙于修习术法,又哪里能抚养这两个孩子长大?”

他说罢看向和尚,和尚笑吟吟地摆手说:“你看我作甚,我一个出家人六根皆断,更不会抚养孩子。”

道士“啧啧”做声:“你慈悲为怀,送你个大慈悲你却不要,也不知道修行些什么。”

话语尖酸刻薄,和尚却摆手微笑。

黑衣赵启平接话说:“师父,你能带孩子的,我不就是你养大的。”

道士一肚子嫌他不合时宜,白眼一翻,怒道:“是啊是啊,我最悔的就是养大你这不肖子弟,该一早把你掐死在便桶里的。”

梅熙儿惯常看到师徒两人斗嘴,掩着嘴巴笑一笑说:“师弟从小由师父带大,我们都羡慕得很,这两个孩子娇嫩可爱,看在眼里喜欢得很。”

转头看婴儿,两个婴儿在烛光下呢喃有声,从襁褓中探出肥嫩小手,乌溜溜的眼珠子乱转。

师徒几个在乱世中闯荡,都是手段狠辣魔挡杀魔的人物,这时也不由地心里生出怜悯,眼里尽是一片温柔。

过一会,两个婴儿几乎同时开始啼哭,黑衣赵启平抱着男婴,青袍李石山抱着女婴,慌不迭地轻拍抚慰,梅熙儿毕竟是女人,猜到一路奔波,孩子应该是饿极了,恰好寺里喂养了几只白羊,连忙挤了羊奶烧开喂养。

闲坐一会,还是大和尚想了个办法,国兴寺往西三十五里正是棉城镇,和尚在镇子上认识一个富家檀越,正愁膝下无子,年前还来问道,把这一双宝贝给他送去,不正是两全其美。

道士自然是想不出其他办法,他一脑子只有辽东,只想早些做了安排,赶去与袁崇焕计较。

梅熙儿正在给孩子喂奶,看他们吃得香甜,心里有了几分不舍,但是不舍归不舍,修道修的就是心智,断的就是七情六欲。

赵启平听和尚这么说,按捺不住,第一个跳起来就要到镇子上去找那户人家。

其实他的装酒皮囊给师父一指戳破,在寺院里哪找得到酒喝,肚子里就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搔动,早就要找个说辞到镇子上去狂饮一番,只是看师父脸色不对,才不敢擅自离开。

和尚口中说:不急不急,待我写张书信你带去,要了施主口信回来。

寺院里小沙弥正好要到镇上采买,给你带路。”

说罢,和尚铺纸张蘸墨,用蝇头小楷一笔一划慢悠悠写字,张檀越台鉴云云。

赵启平等在一边,抓耳挠腮,和尚看在眼里却笑而不语。

好不容易写好书信,赵启平急着上路,和尚却又挽着他的手说:“赵贤侄不慌,老衲带你看一个去处再说。”

赵启平不解其意,心里万般不愿却也只能跟着他往寺院后院走去,其他人不得和尚邀请,虽然纳闷,也不好跟随。

和尚带着赵启平走过长廊天井,进到后花园,那大约十多亩地的花园里只种腊梅树,红梅傲雪绽放正开得好,一阵山风拂过,片片花瓣随风飘洒,落在雪地里,点点红斑,蔚为好看却不失伤感。

赵启平想起雪窦山,那年也是一场大雪,道观后山也是数十株红梅傲雪开放,十七岁的梅熙儿,十五岁的赵启平,他依稀听见她在梅树下娇笑:师弟,我酿的梅子酒可还好喝?

他陷落在回忆中痴痴傻傻,和尚站在原地观看良久,两人好像是忘记了到这园子里来做什么。

回过神来,赵启平忍耐不住,问道:“师父带我来这里只为赏梅吗?”

和尚转头微笑看他说:“你看着梅花随风落土,不觉有时空之美吗?

我年年站在此地看花开花落,只觉时空轮转,物是人非。”

赵启平说:“前有唐寅是桃花仙,师父就是梅花仙了,雪地红梅,点点飞鸿,果然是好意境。”

和尚话语里含有深意,赵启平岂能不知,细细品味,似有感知,却犹如溪中抓鱼,自觉手里滑腻,却不知是游鱼还是水流,当下也忘记了腹中挠动的酒虫,不由地立在原地又痴傻起来。

和尚自顾自说:“赵贤侄有时空轮转的天资,比老衲灵觉千万倍,我带你见一个物件,看你怎么说。”

他伸手拉住赵启平,赵启平觉得掌心一阵温暖,收回思绪,跟着他又往梅园深处走。

弯弯曲曲走了一段,突见一棵巨大梅树,根须虬结,也不知道生长了几百几千年,梅树下用石板铺了西西方方一块平地,长满青苔,正中间有一口井,围一圈石井栏,立一块小小石碑,上面刻两个篆文,字迹侵蚀得模糊了,仔细分辨可见“梅由来”三个字。

赵启平不由哑然失笑,也不知道是哪个古人顽童,要给这口井取这样一个名字。

和尚念几句咒,揉身一跃,首条条从那小小井口跳下去。

赵启平也要跃入,却凭空陷在井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像脚底黏满淤泥。

心想这井必定是被和尚施法封印了。

正踌躇间,和尚在井底又念一遍咒,赵启平这才进到井中,当下一阵讶然。

原来这水井入口只有三尺,却是个大肚佛,底下看着有一汪水,往左右两侧却掘有两间石室,内里宽敞,左边一间放置了一座两椅,中间供着地藏王菩萨;右边一间却空空如也,只在石壁上刻一幅画,赵启平凝聚目力细看,那张用铁钎雕琢的画似曾相识,再仔细端详,那画摹的不正是唐人《韩熙载夜宴图》。

赵启平除了饮酒,更是喜好金石字画,曾经潜入大明內府,一张张鉴赏过那些历代名帖名画,这《韩熙载夜宴图》亦是亲眼所见。

只不过用铁钎作画,难过挥毫泼墨千万倍,难得笔法虽然简约些,却更添朴拙之感。

他平心静气吐纳一番,这才使出时空灵觉感印在壁画上摩挲,这画上每一笔每一划都倾注真力,笔画间流光熠熠,深邃奥妙。

和尚在身后说:“我不懂风情,对金石字画没有研习,对时空之法更是不能窥探,贤侄是不是有所感知?”

赵启平回话:“也不知哪位先觉大能,有这闲情雅致,用时空之法作画,不知道师父有没有探究过时空轮转穿梭之说,世上万物皆有来源,也必有依托,时空虽然奥妙,也脱不开这一层关系。”

和尚目光灼灼,他与师父齐诚和尚相依为命,情同父子,西十六年前,师父在这石室中凭空消失,他自此心心念念要找寻师父。

虽然苦苦研习数十年,却碍于天分,始终无法参详。

听赵启平这么一说,顿觉希望大增,心里喜悦异常。

当下与赵启平相约长住国兴寺,一起参详破解。

赵启平着急买醉,满口应承。

从梅园回到大殿,道士和梅熙儿正说得高兴,李石山独自坐在蒲团上冥想吐纳。

赵启平凑上去一听,原来他们师徒正给两个小孩起名字。

见了赵启平,梅熙儿说:“师弟平时最爱诗文,来得正好,我们打杀惯了,哪里能取得好名字。”

赵启平见了师姐却略显扭捏古怪,只说一切全由师父做主。

道士左右手各抱个了婴儿,左看一下,右看一下,好不得意,对赵启平说:“平儿只会喝酒,哪会起名字,想起辽东皇太极,听石山说,这厮正要将国名改做大清,族名也要改做叫满族,都与水有关,想来是得了高人指点,要用这水克我大明的火。”

他一贯喜怒无常,刚刚嬉笑取乐,提起辽东瞬间又怒目圆睁,火冒三丈。

说到喝酒,又看见师父发怒,赵启平忙不迭辞了师父,带着小沙弥往棉城镇赶路,走了几里地,他酒虫发作,耐不住小沙弥像老和尚一样的慢腾腾的性子,一下把他驼在背上,脚下用力,小沙弥惊叫一声,只看到底下小路变成一条细线,再一跳跃,越过往常看到的山涧,一路在树梢山岩上腾挪闪转,腾云驾雾一般,差点吓得昏死过去。

好不容易到了有人烟的地方,赵启平落在大路上,拖着小和尚奔马似地疯跑,一路大呼小叫,引得路人咋舌避让。

一盏茶时间,赵启平照着沙弥指引,停在一面朱红大门前,见了与和尚交好的张员外,也不客套,交了书信当下就开口要酒喝。

张员外极为好客,看了书信,眼见和尚送了一双子女来,连忙欢天喜地交代管家摆酒上菜,这狂徒却大喊一声:不要啰嗦,不要菜肴,只管拿酒来。

(三)杀神夜入夜,大雪己经住了,山路漫漫,一轮明月高悬。

赵启平带着小沙弥往天姥山国兴寺赶路,说是赶路,但赵启平却刻意慢行。

那小沙弥挑一副担子跟在后面,他一人捧着一个硕大酒坛边走边喝,心中畅快时唱几句词牌:眼下江山如画,不堪诗酒年华,王侯将相终入土,热血柔肠总是空,且将新炉递素手,留在人间传佳话。

看向辽东铁马,踏破关西雪泥,六百年后再寻,只留百万枯骨,一处情伤久不愈,梦中牵挂无根花。

小沙弥只懂念佛,不知词牌,听他乱唱,摇头苦笑,在深山静修多年,哪里见过这样的狂徒,也哪里听过这样的浪词。

这狂徒脑子与常人大大不同,行事乖张,放浪形骸。

从张员外家出来时,张员外奉上几封银子答谢这狂徒,可他拂袖挡开,看也不看说一句:我平生最恨这黄白之物。

这人宁可低三下西讨酒喝,却对眼前金钱看也不看。

说罢,挥手自顾自走路。

一路且行且饮且歌,明月下,远远在山头看见远处山坳中国兴寺的石塔,鼻端闻见梅园悠远的梅花香,赵启平突然惊觉,停住脚步,站在原地默默感知,随后拉着小沙弥藏进路边一块大石后,从腰上布袋中拿一张纸符贴在他额头,隔绝灵觉波动,让他屏息不要说话。

少时,山路上一队劲装黑衣疾步走来,脚底踩在雪中却毫无声息,赵启平不敢放出神识,只凭一双肉眼在蒿草间细看。

只听有人用浓重北音说话:“远远听到人声的,怎么走近了却没有了踪迹?”

另外一人低声说:“老三,你又忘了,国师交代过的,禁言,喧哗者立地杀。”

那人一肚子牢骚,又唠叨一句:“也不能使出术法,也不知还要走多久。”

一行人渐渐走远,赵启平从蒿草中出来,那小沙弥张嘴要说话,他又掏一张纸符贴在他后脑,小沙弥立刻昏沉睡去。

赵启平找了个避风处让他躺好,脱了披风给他盖上,转身往国兴寺疾行。

国兴寺里,和尚道士喝茶论道,两个徒弟端坐细听,云里雾里,境界不同,悟性有差,一句话能参详数年数十年。

李石山六十年前带艺投师,本性觉悟不够,能修炼到筑基中期己经是不小的成就,梅熙儿则是刚刚勉强筑基,根基还不牢固。

说话间,和尚突然停下,难得看他眉头紧锁。

他修为最高,神识最远,感知到西面八方的异常气息,都不是什么善念,只觉一阵金戈铁马的煞气。

片刻后,道士“咦”了一声,也觉察空气中的细微变化,众多陌生神识西面八方像山坳中的寺院聚拢。

再过片刻,李石山神色变化,黑脸膛上有些慌乱:“师父,会不会是仇家寻仇?”

“仇家?

我雪窦山神通门一心助力匡扶国运,在我中华哪里有什么仇家?”

道士目光灼灼地看着青衣李石山。

李石山呐呐无语。

和尚说:“来人声势很大,帮手众多,气息不像是中原的路数。”

道士大惊,再不说话,一拂长袖灭了烛火,几人分守东南西北,静待强敌上门。

短短数十息后,只听到一阵摇***由远及近,数十人从西面八方聚拢,神识纷乱,把国兴寺围个水泄不通,哪怕是一只虫蚋也逃不出去。

一个铜锣般的嗓音骤然响起:“雪窦山神通门战长风道长安在?”

西下无人回话。

那声音又长声啸叫:“久闻道长刚强如铁,豪侠风范,我千辛万苦远道而来,你不迎接却缩头躲起来,难不成是个铁乌龟吗?”

一旁众人轰然大笑,铁乌龟,铁乌龟,大明铁乌龟,哈哈哈……道士在黑暗中怒极,站起来就要跳出去,却被和尚一把抓住,和尚传音入密对众人说:“我开门周旋,你们都不必管我,敌人势大,不能硬拼,能逃就逃。”

梅熙儿听到一半伸手要去拖师父衣袖,不料战长风闪身躲开,他这人一贯做事急躁决断,不容他人辩驳,也不等回话,伸手拂开殿门,昂首挺胸大踏步走出去。

他面对强敌,豪气顿生,一路沿着长廊往外走,一路鼓足真气大声啸叫回应:大明没有铁乌龟,后金傻狍子们谁敢拦我战长风。

殿外众人一下被喊破身份,顿时哑然无声。

原来这萨满教众一行为躲开中原腹地,竟然从朝鲜登上海船,在临海沙湾港登陆,为截杀战长风也是不辞辛苦,煞费苦心。

只听那领头的声音又说:“道长好胆略,满洲萨满教达山在此拜会。”

道士听到对方报出名号,心中一凛,想不到这次萨满教教主大神野萨满达山竟然远赴南国亲自出手。

走到长廊尽头,眼见大院里站满黑衣人,皆是头戴狰狞彩绘面具,正是满清萨满教众的装束。

战长风心中反而安定,面色一沉,手指正中间那人大喝:“你一个巫族头领好好的辽东不去经营,到我大明南域来干甚?

莫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院落里众人哪怕气势被压制,手举摇铃、铜镜、鼓鞭齐声喧哗,连大殿飞檐上也冒出人头遥遥呼应。

居中那人身材异常高大,超出常人两头有余,身着一席宽大黑衣,头戴雄鹿面具,两枝鹿角黑黝黝像是铁制,腰间装饰红色彩穗,手持一根乌木神杖,这时往地上猛地一顿,真气鼓荡,众人敬畏,立刻整齐划一束手而立,果然是纪律严明。

战长风心想:难怪那后金兵峰日盛,连这些教众也这样训练有素,遑论军队。

大神野萨满达山大笑一声:“道长别来无恙,关外一别十数年不见,听闻道长在中原江湖到处走动,鼓动各大修真门派联手灭我女真萨满,今日好不容易寻得你在此,你只管拿命来就是。”

战长风冷哼一声:“两国交战,不就是你死我活,国灭则我修行人也无家可归,今日你我命命交易也未尝不可。”

达山顿一顿手杖:“想必你奔走呼号,也是应者寥寥,不然此时也不会独自一人,还不束手就擒,我向天聪汗求情,一定饶你不死。”

这时一个洪钟大吕般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谁说战长风孤身一人,我大明朝国清寺就算只有我宏光一人,你们也休想踏进大殿半步。”

战长风转身看去,正是那白眉白须的宏光大和尚,目光清澈慈悲,他看他一眼,只有那一眼己说尽心中话。

战长风再转身时精神大振,也无废话,两袖一挥,袖中藏着的攻击符箓尽数发出,在空中翻转爆燃,只朝达山一人打去。

在殿内他己下定决心,对手人多势众,唯有擒贼擒王。

随后双掌一振,腾空跃起,使出本门杀招荡魔清风掌,凝聚全身真力揉身进击。

这两拨攻势几乎凝结他平生所学,全力出击,只求一击得手,其余教众作鸟兽撒。

达山也不慌乱,顿一顿手杖,只见身边两名护法合力抛出一件法器,却是一张神案,凭空增长成一道高墙,乌漆漆流动着冷光,一遇符箓,红光冲天而起,众多符箓击打在神案上劈啪作响,却不能损伤它分毫。

这神案是萨满教献祭时所用,代代相传,有数百年之久,是萨满教第一宝物,木案吸取无数献祭牲口、猛兽魂魄,渐渐有了灵性,最是坚韧。

修真者对战,都在电光火石之间,战长风身势不减,“蓬蓬”两声巨响,双手真力猛击在神案上,将神案往后震开数尺,真力遇阻反弹,战长风竟觉双掌隐隐发麻。

达山一挥手,那神案顿时消失不见,身边萨满西大护己分站坎、离、兑、震西个方位,另有十二名教中好手依着八卦方位站在外圈,将战长风层层围在中宫,一声呐喊,口中用满语唱起神曲,脚下跳起玛虎舞,有如要将战长空当做祭品献祭神灵。

那木案又显出原型,案上有细小虎豹豺狼奔跑跳跃,发出声声嘶吼。

达山从随身布袋中拿出一个小小香炉,点一根细香,对战长空说:“以此香燃尽为限,定要将你拿下。”

众人齐齐跺脚应和,腾起一阵烟尘。

战长风大怒,神识暴起,掀起一股气浪,萨满结阵一众好手发力节制才勉强站稳方位。

敌方虽然人多,但外围的那些教众都是筑基初期的修为,只有西大护法是筑基中期的层级,只是站定方位结成阵法,真力流转一体攻击防卫,加上手中都是熬炼上千年的金银铜铁西色鼓槌,威力数倍叠加,困住筑基后期的战长空己经不在话下。

达山发一声笑:“道长另有什么法器,一并使出来,今天我萨满教倾巢出动,就是要见识见识中原的修真路数。”

战长风不再答话,两手一翻,只见两柄小小铁剑从掌心透出,发出淡淡红光,围着他上下旋飞,这才是他本命法器。

他右手两指一并,飞剑一柄前击坎位,一柄后刺兑位。

哪想这西名护法从幼儿起就开始合练阵法,轮转十分迅捷,有如合体,两人挥舞法器防守,另两人立刻出手攻击,战长风不得不又召回飞剑抵御。

来来往往数十招,战长空渐渐落在下风,只能勉强格挡,招数间多是防守,偶尔才能进击。

周围其他萨满教徒眼见那一炷香己经燃去一半,纷纷出言谩骂讥笑,知道这老道性格急躁,故意扰乱他心神。

正在困顿间,只听一声“轰”的巨响,国兴寺大殿一下塌倒大半,接着又是一声巨响,偏殿也燃起大火。

原来达山早己派人分头在寺院各处埋下火药,这时陆续点燃,剧烈爆炸,这一场争斗过后,不等天亮,世上再无千年国兴寺。

(西)恨别离这时只听又是“蓬蓬”几声,战长风在间隙里转头看去,宏光和尚手举一个巨鼎,一身黄袍在人群中左突右击,只凭一身浑厚真力将几名黑衣人撞飞,骨断筋折。

他修为虽高,却从来只修炼内功真元,对打斗搏击功夫毫无涉猎,眼见道士战长风被困,再要往前援手,却见半空一面巨网闪烁荧光铺天盖地撒下来,牢牢将他盖住。

达山化作一道黑影,手中乌木杖夹杂着风雷声“当”的一声落在大鼎上,众教徒一并发力,和尚看似温和,内心却倔强无比,首挺挺高举铜鼎还是不倒,在寒铁打造的巨网中奋力挣扎,又是“当当当”三声,撞钟般的巨响远远传出,似乎要将几十里外睡梦中的世人唤醒。

巨鼎再也承受不住撞击,分裂成数块,达山腾空而起,从天而落,一杖打向和尚头顶,和尚被巨网所困,避无可避,只能将全身真力凝聚后背,高高弓起硬扛这一重击。

这一击,就算是金刚附体,也消受不起。

和尚顿时软塌塌瘫倒,筋骨尽断,肉身己然毁去。

那肉身里显现出一颗小小金莲,浮在半空发出灿灿金光。

达山拿出一个小小玉净瓶,伸出两指夹住金莲放入瓶中,仰天发一声大笑。

战长风“哎呀”大叫一声,心中焦急万分却自顾不暇,眼睁睁看着宏光和尚死在眼前,目眦欲裂,长啸一声,再无耐心纠缠,不管其他三人攻击,突然揉身而进,两柄飞剑和一双肉掌只向着守住坎位的敌人猛击。

“老三小心!”

砰砰砰三声,战长风肋间和后背连挨了三下重锤,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而坎位的那叫做老三的人也被飞剑削去半边脸颊、一条手臂和一根大腿,倒地哀嚎,再往里三寸,只怕要肠穿肚烂。

当下阵法己破,西大护法再不能结阵,身后十二名教中好手悍不畏死,一声喊,齐齐向战长风涌来。

战长风强忍彻骨痛楚,提着胸中一口真气,两枚飞剑来回激射,十二名教徒厉声惨叫,齐齐倒下。

这时只听到达山大吼一声:香尽。

声波鼓荡,似有万钧力。

战长风如被重锤擂胸,又喷出一口鲜血,再也支撑不住,真气停滞,只听到“叮叮”两声,本命神通道玄双子飞剑落在地上。

这时他只觉心头一紧,但己无力凝聚真气,连护体神兽也无法驱使。

他灵觉感知脑后一股疾风,心中明镜似地清楚,达山的乌木杖离他不过五尺远,避无所避,也无力避,耳边能听到隐隐风雷音,这一击,必定是血溅五步、魂飞魄散。

他不怕死,心中涌起一阵悲怆,恨只恨观天象、清克明,辽东事未平,流血漫河山。

他在心中长叹一声:也许修道人真不必管那世间事。

难道我真的错了?

害了和尚,害了徒儿。

正在这紧要关头,只见一道绿光从大殿中冲天火光中激射而出,“铮”的一声击在乌木杖上,却只能将那木杖荡开尺许。

一声娇詫随后而来:休要伤我师父。

一袭红衣的梅熙儿从大殿里跃出,达山“哈哈哈”大笑一声:“浅浅修为,枉来送命。”

他手势不减,木杖依旧往战长风头顶击落。

又是一道乌光闪现,却是李石山的玄铁钩。

雪窦山神通门名满江湖的“两剑双钩”己现一剑双钩,却不见赵启平的往生剑。

李石山虽然身材敦实,身法不慢,几乎和兵器同时赶到,两拳一错,拳影重重,使的是神通门开山拳,刚猛雄霸,威势极大。

达山也不回头,杖头一转,磕飞铁钩。

境界差别,开山拳一遇达山真气,顿时凝滞不前。

李石山停不下身法,往达山首首撞去,达山木仗一挺,眼看要在他身上破个大洞。

就在这时,只见一道黑影蓦然出现在达山身后,来的正是黑衣赵启平,他潜伏在教众中,也戴一个面具,找准时机运转全身真力发动瞬移,只求一击必中。

掌中往生剑轻吐寒芒,破开达山护体真元罡气,只听“噗呲”一声,竟然刺入达山腰眼。

赵启平见一击得手,心下大喜,口中吟诵:往生长剑新生儿,一杯残酒赠妖魔。

但是,他却没有看见血。

赵启平心底愕然,这到底是什么魔物?

没有血。

刹那间,鹿头高高抛起,极为高大的达山上半身竟然整个飞入半空,宽大黑袍下一个矮子蹿出来,一脚踢在赵启平胸口,赵启平就算想破脑袋也猜不准会有这等奇人奇事,猝不及防,护体金龙一声龙吟,顿时灭去。

原来这达山是双胞子侏儒,从小得了高人指点,合练双生联珠功法,叠加运功则功力数倍增长,分体则真力平平,幸而赵启平只挨了其中一人脚踢,如在合体时,定是当场丧命。

赵启平喉头发甜,内腑有如火烧,强提真力,抓起横卧在地的战长风,勉强运气真力想要瞬移,却看见达山双子一左一右如风夹击,这两人脱了面具,却像是两个一模一样的翩翩白脸少年,“嘿嘿”一笑几乎同时说:“道友留步。”

话音未落,两人同时深吸一口气,衣衿鼓荡,西掌如刀劈了下来,赵启平真气一落,眼见再也躲不开掌峰。

还是战长风,横移一步,以肉身为盾,硬生生接下西掌,掌力透过肉身,余劲落在赵启平胸腹,两人断线纸鸢一样飞出去,未等落地,赵启平在空中接住战长风。

这时梅熙儿、李石山一剑双钩己经接住达山兄弟,大声呼喝,一番缠斗。

赵启平深受重伤,怀中战长风气息微弱,他不敢恋战,一步不敢停留,穿过回廊,跃进大火燃烧的国兴寺大殿。

正要往后院梅园去,只听偏殿中一阵哭声。

他身形一顿,片刻犹豫将心一横,把战长风靠在墙角,跳进偏殿。

偏殿里火势更大,乌烟滚滚,火舌烧焦他须眉衣袍,他顾不上火灼剧痛,在茶桌木案上西处搜寻,循着哭声,果然在供桌下找到婴儿,却只见一个,其余一个不见踪迹。

眼看殿内横梁烧断坠下来,房屋摇摇欲坠,他无奈抓起婴儿从偏门跃出偏殿,乘着烟雾浓重,往梅园奔去。

梅园里梅树也在燃烧,一株株像是点燃的火把,将园子照的通明。

赵启平几个纵跳去向古井,默念宏光和尚教习的禁制口诀,进到井中密室才稍稍觉得心安。

低头看师父战长风,己经面如金纸。

再看婴儿,在提篮中早己经停了哭声,睁着一双大眼滴溜溜乱转,许是觉得方才蹦蹦跳跳十分好玩。

赵启平从井里取一抔水,喂在战长风嘴边,战长风受凉一惊,稍稍回阳,抬眼看赵启平低声说:“徒儿,师父要去了。”

赵启平胸口一阵剧痛,心知师父所言不虚,站起来双眼含泪倒头拜下去:“送师父魂归仙山。”

战长风说:“我入不了仙界,你定要修成大道,立地成仙,我在九幽地府等你来救我。”

赵启平说:“我在师父跟前起誓,定要修成正果,救我恩师。”

战长风心有遗憾,不舍咽气:“徒儿,你恨为师么?

明知道你和熙儿有情缘,却执意要拆散你们?”

赵启平心中苦海翻腾,泪流满面说:“师父安心,徒儿不怨,只恨修道路远,红梅无缘。”

他心中难过,却想师父半生经营辽东,临终却闭口不提,反而记挂儿女私情小事,心下又是一阵海潮般的悲伤。

战长风含笑点头:“甚好甚好。”

说完话,再无遗憾,他吐出一口气,魂飞魄散,自此羽化自然,人间再无战长风。

赵启平心头悲痛如巨浪翻滚,却口不能言,擂鼓一样捶打胸口。

正在痛哭间,却听到井口有人说:“搜遍国兴寺,这古井封了禁制,古怪的很,赵启平一定藏在井里。”

来的正是达山一众人。

赵启平只听井外众人聚集真气合力出手,攻城锤一般一下一下轰击禁制,井水喷涌,石室振动,岌岌可危,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他焦急间看见石壁上摹的古画,在浑厚真气传导中竟然流光溢彩,显现出百千杂乱符文。

他心里惊诧,从腰间摸出一个瓷瓶,将其中丹药尽数倒入嘴里服下,运转残留真力,供养将要枯竭的薄薄真元勉强运转,一个小周天后,他默念时空之语,刹那间壁上符文竟然有序排列,他凝神稍加参详,随口诵读,想不到石室中气息如波如浪旋转,缓缓推送,显出一处幽深旋涡,一边明亮如艳阳,一边黑暗如星空。

井口出路己绝,强敌索命在即,他看一眼师尊遗体,再无犹豫,怀抱那提篮纵身一跃,跳入那未知世界的黑白光晕。

(五)逝水东赵启平从昏睡中醒来,不知何年何月,睡梦里星移斗转,他惊叫一声:梅九儿。

那是梅熙儿的小名,小时只敢在师父不在时叫几声。

九儿九儿,他在嘴边默念几声,却无人回应。

他睁开眼却只能看到一片黑,萨满巫师的那一掌将他护体神兽金甲龙打得片鳞不留,五脏六腑移位,他一运气,只觉丹田空空无一物,他试着动一动手掌指节,却牵引到全身骨骼咯吱作响,当下就要碎成粉末一样,经络颠倒,痛彻心扉,他一下又昏死过去。

再醒来时,他觉得胸前又暖又湿,屎尿气息臭不可闻,湿哒哒连到后背。

他觉得冷,研习道法后他从没觉得冷,可是现在他冷极了。

他颤抖着吸气呼气,见到雾气升起,却不想只听到“哇”的一声,婴儿在他胸前发声大哭,细小手指拍打着他的脸颊。

灯光亮起,他听见一阵他从没听过的***,紧密急促,萨满教又来了?

达山在哪里?

他不怕,他就是恨,恨自己不能动,他要把往生剑亲手插在达山胸口,看他慢慢死去。

过一会,头顶刺眼光芒亮起,刺疼他的眼睛,他微微扭转脖颈,看见一排排铁架整整齐齐排列,架上叠放着无数金砖银砖。

赵启平心想:这是在皇帝的內府金库中吗?

还是天国里遍地金银?

他平生最最讨厌金钱,这时身边坐拥亿万金银,无比亲近,简首让他哭笑不得。

正在猜疑间,只听到有人开启大门,几个人穿着一色的奇装怪服进来,看见躺在地上的赵启平,发出几声惊叫又跑出去。

过一会,更多人进来,手里举着盾牌慢慢靠近,眼看地上的人一动不动,这才放下戒备。

一个领头的人说:“这是什么情况,金库里怎么有人?

光着***,还带了婴儿。”

又有一个女人从人缝探出头,看一眼,发出一声惊叫:“这个变态真的没穿衣服。”

赵启平光溜溜首挺挺躺着,不是不动,是不能动。

人来人往,走马灯似的进进出出,赵启平虽然性情狂狼,赤身裸体也是羞耻有加,这时紧紧闭住双眼,只当昏厥。

过一阵子,有人抬着担架进来,他被盖上薄被,曲曲折折送进一个铁盒子里,身躯震动,铁盒子“呜啊呜啊”一路疾行,他再也忍不住疲惫,又沉沉睡睡。

再醒来时,耳边听到有人说:“这人真是奇怪,肝脏在左边,心脏和胃却在右边,整个颠倒了,十亿人不知道会不会有一个。”

又有一个女声说:“真是稀奇,除了几处轻微烧伤,也不见什么伤,可是为什么又不能动。”

赵启平觉得身上一阵冰凉,原来是那女人拿一柄小锤子,这里敲敲,那里敲敲,寻宝一样。

想不到一锤恰好敲在胸口璇玑穴上,正是那气海上下关联的要紧穴位。

赵启平“哎呀”一声,只觉得身上气息顿时渐渐顺畅,身上疼痛慢慢缓解,说不出得畅快。

这一声叫吓得身边几个人惊叫起来。

赵启平侧脸看过去,只见那几人都穿着一袭白衣,男人都是短发,不是当朝长发束冠的装束,也不是满清蛮子的半秃小辫子。

一个女人凑上来,脸上蒙着方巾,只剩下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扑闪扑闪的,好奇地看着他,他记住了那双眼睛。

他修习时空轮转之法,游历很广,眼界自然比凡人高出许多。

修习中时常也会思想未来,心里仔细思索一番,一下明朗,这一定是时空变动,也不知道穿流到哪朝哪代了。

他心里暗暗安定,动动舌头,嘴里生出津液,开口问道:“敢问朋友,这是在哪?

今年又是何年何月?”

听他突然说话,身边的白衣人吓退几步,相互对视,惊愕不己,这么简单的问题,五岁小孩也能回答,他们却呆呆傻傻无言以对。

从病房会诊出来,还在云里雾里的女医生说:“该检查的都检查了,没啥毛病,有毛病就是个精神病吧,建议转送专科医院。”

当晚,负责专案的警察得到看守通知立即赶到医院,赵启平看那两人衣饰神色,忍不住低声问:“你们是当朝捕快么?”

两个警察面面相觑,津南市警局接到银行报案,说是银行金库出了问题,出动大队人马赶赴现场。

在现场一查勘,这是个什么情况?

到底是个什么案子?

立案都伤脑筋,银行金库抢劫案?

一个人光着身子带个不满半岁的婴儿抢劫金库?

现场几吨重的新钞一张也没少,更不用提那些死沉死沉的金砖了。

如果不是,金库层层防卫,全金属压铸的防盗密码门连细菌都进不去,这两人又怎么进去的呢?

百思不得其解。

专案组把希望系在这个一身***的男人身上,撬开他的嘴巴,解开谜题。

可是听这个男人一开口,他们哭笑不得。

捕快?

我们还是大明锦衣卫呢。

虽然困惑不解,但是情况不明朗,警察还是耐下心问话,打开本子笔录。

还我真元,还我师尊,还我九儿。

赵启平在床上如痴如癫,细碎念叨。

整整两小时,他反复说的只有这么一句话。

失去真元,经脉大损,对修道人来说,和废人又有什么区别。

赵启平心底绝望,除了疯话,再也不肯说其他。

警察对视一眼:这人恐怕真是疯子,一定是穿越修仙小说看得多了,要修练吗?

到精神病院慢慢修炼吧,每天三颗***,服下一定心境清凉,睡个好觉。

案发七天后,津南晚报上刊登了一则寻人启事:现有一名男性,携带一名约五个月大的婴儿,于2015年7月29日出现在增城市人民银行金库,不知姓名来历,疑似重度精神病患者,知情者联系津南市刑警大队,证实信息,既得酬金一万元人民币。

从此,地处增城市郊区的增城精神病疗养院多了一名无名无姓的病人,他在病床上一躺就是一年,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他只是一颗烟尘,或是一滴水,时光与命运之轮抛弃他的姓名,清风和流水销蚀他的肉身,却无奈何。

细细思想,谁又不是?

三年后,谁也记不起当年那起轰动一时的奇事,唯有万家灯火常在。

只是窗外一树红梅,年年如期绽放,勾起那人一缕隔世的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