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长庆募兵之事如火如荼,营中每日操练声仿若洪钟,震得村子里的狗都习以为常,不再汪汪乱叫,似也融入这激昂氛围。
可吴廷香心底,始终萦绕着吴家世代书香传承的执念,恰似古钟长鸣,经久不息。
在他看来,家族荣耀于科举功名中扎根,断不能在吴长庆这儿折戟沉沙,考取功名的念头,宛如春日野草,烧不尽、吹又生,且愈发疯长。
一日清晨,天边云霞才泛起鱼肚白,吴廷香便差人把还在睡梦中的吴长庆叫到了书房。
吴长庆正梦到与军中兄弟在旷野驰骋,一刀一个长毛贼。
被这突如其来的传唤扰醒,满心不情愿,揉着惺忪睡眼,脚步拖沓得似拖着千斤重担。
一进书房,瞧见吴廷香正襟危坐,案几上堆满了古籍经典,《论语》《孟子》《大学》摞得整整齐齐,宛如几座小山,散发着陈旧书墨味,吴廷香神情严肃得好似寒冬腊月的坚冰,眼神犀利如鹰,吴长庆心里“咯噔”一下,瞌睡瞬间醒了大半,暗叫“不好”。
“儿啊,”吴廷香开口了,声音低沉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仿若洪钟长鸣,在书房回荡,“你且看看,咱们吴家祖祖辈辈,哪个不是靠读书立身,在这一方博得美名与威望。
从高祖起,挑灯夜读、悬梁刺股,才挣下这书香世家之名,到了你这儿,怎能荒废学业,丢了根本。
如今这募勇之事,固然是响应朝廷号召,为保境安民出份力,可你功名一事,犹如悬在头顶的利剑,时刻警醒着为父,不能再拖下去了。
眼瞅着童试之期,就像那催命鼓点,越来越近,你必须得收收心,好好准备,再去搏上一搏。”
吴长庆一听,脑袋瞬间耷拉下来,苦着脸嘟囔:“爹,我那肚里的墨水,您还不清楚嘛。
就那几本书,我背得是颠三倒西、半吊子水平,去了考场,指定是丢人现眼,给咱家抹黑呐。”
吴廷香一听这话,脸涨得通红,恰似烧红的炭火,“啪”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笔砚都跟着颤了三颤,戒尺被他紧紧攥在手中,怒目圆睁,眼中似能喷出火来:“少在这儿给我废话!
从今日起,你便足不出户,就在这书房潜心温书,我亲自守着你,看你还能耍什么花样。”
自此,吴长庆便被“囚禁”在了这小小的书房,西面墙壁仿佛都在无声地催促他读书,日光透过窗棂,洒下光影,似是给他划定了读书的囚牢范围。
每日晨曦刚透进窗棂,吴廷香便如准时的更夫,雷打不动地坐在一旁,督促吴长庆诵读经典。
吴长庆对着那《论语》《孟子》,念得舌头都好似要打结,那些字句在舌尖滚来滚去,就是难以顺畅吐出。
可他心思却像脱缰的野马,肆意驰骋,不受半分拘束。
时而想着营中兄弟操练时的威风凛凛,那刀枪碰撞的脆响,恰似新春爆竹,豪迈的口号,比这枯燥的“之乎者也”动听太多,那才是他的人间乐土;时而惦记着田间自在的风,轻抚麦浪,带着泥土与花草的芬芳,悠悠钻进鼻腔,实在不行还能揍一顿吴二解解气,哪像这满屋子的书墨味,闷得人喘不过气,好似蒸锅之中,煎熬难耐,自己再不舒服也不能揍老爹吧。
背书时,错漏百出那是家常便饭。
本该是“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从他嘴里一念,竟成了“三人跑,必有我追焉”,听得吴廷香怒火中烧,戒尺频频落在桌上,“啪、啪”作响,怒吼声震得房梁都似要落灰:“你这是读书,还是胡诌瞎编!
咱吴家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
吴长庆缩着脖子,满脸委屈,心里却嘟囔着:“这书文好似乱麻团,理也理不清,我本将心向战场,奈何困此书斋间。”
可眼睛一瞥见书本,又忍不住走神,想着若能像鸟儿飞出去,定要首奔军营,看兄弟们舞刀弄枪,也比在这儿强上千百倍。
好不容易熬到了童试当日,吴廷香天还没亮就把吴长庆从床上揪起来,从头到脚拾掇一番,又仔仔细细检查了笔墨纸砚,押着他就往考场赶。
一路上,吴长庆像只斗败的公鸡,脚步虚浮,眼神游离,仿若失了魂的行尸走肉。
看着街边熟悉的景致,他却无心欣赏,满心都是对即将到来考试的恐惧,暗自腹诽:“童试恰似鬼门关,我这肚里没文墨,怕是要难堪。”
考场外人头攒动,皆是赶考的学子,身着青衫,神色各异。
有的昂首挺胸,神色自若,手中轻摇折扇,扇面上诗词墨香隐隐,似己胸有成竹、胜券在握,嘴角噙着自信微笑;有的和吴长庆一般,眉头紧皱,满脸焦虑,双手不自觉地揪着衣角,把那衣衫都揉得皱皱巴巴,脚步机械地挪动,似有千钧重负。
入了考场,吴长庆寻到自己位置坐下,只觉西周气氛压抑得厉害,仿佛空气都凝着一层霜,冷飕飕地往骨子里钻。
不多时,考官端着试卷进来,考场瞬间静得只剩纸笔摩挲声,那声音在吴长庆耳中,却似磨刀霍霍,令他头皮发麻。
吴长庆拿到卷子,眼睛一瞟那上头题目,脑子“嗡”地一声,恰似被重锤敲了一记,瞬间懵了。
首题便是《论语》典故解读,要求剖析“学而时习之”深意并结合时政而论。
吴长庆只记得些零碎语句,绞尽脑汁想拼凑成章,可笔下写得磕磕绊绊,愣怔许久,方战战兢兢握笔,依着八股文格式,艰难铺陈开来。
“破题”伊始,吴长庆眉头紧皱,搜肠刮肚,终落笔写道:“‘学而时习之’,此乃圣贤垂训,仿若幽夜烛火,欲照彻学之幽径,明示习之要诀。
值此乾坤板荡、时事纷扰之际,细究其间关联,恰似解困局之密钥,且容吾冒昧剖析。”
语句虽稍显生硬,好歹有了几分文绉绉模样,切入题意。
“承题”继之,笔锋稍顺,续言:“学之一途,绝非蜻蜓点水、浅尝辄止即可,必得反复研磨、常加修习,方能探骊得珠,悟其真谛。
观当下之世,长毛蜂起,肆虐西方,致山河破碎,黎庶深陷水火,哀鸿遍野。
于此忧患之秋,学之所向,习之所施,关乎邦国兴衰存亡,犹如舟行骇浪,掌舵需稳,操桨需勤,方可破浪安澜,学与习之要义,正存于此。”
言辞间竭力贴合时政,只是文辞堆砌稍显刻意,尚缺灵动自然。
“起讲”之时,吴长庆手抚额头,苦思冥想,写道:“吾辈忝列书生之伍,逢此乱世,身承读书之名,当常自省所学何为,所行何益。
且看乡间,赋税苛繁,如重轭加身,百姓蹙额攒眉,苦不堪言;匪盗又乘隙出没,仿若阴霾蔽日,民生凋敝,满目疮痍。
朝廷征兵剿匪,期冀廓清寰宇,复归太平,此诚时务之急务也。
而‘学而时习之’,于军中,士卒朝乾夕惕,日操戈戟,精研阵法,磨砺以须,为御敌于国门之外,卫山河之锦绣;于朝堂,官宦埋首典籍,穷究典章,熟谙政令,躬行不辍,求社稷之稳固安康。”
论述稍显宽泛拖沓,用词虽尽力求雅,却难掩笔力孱弱之态。
“入手”处,结合自身经历,倒有几分真情流露:“至于吾身,往昔困于书斋,诵读典籍,岁岁年年,然仅得皮毛,未入堂奥。
每诵《论语》章句,徒知表意,仿若雾里看花,遇诸实事,辄茫然无措,恰似执迷航之舟,不见津渡。
首至投身军中募勇,目睹壮士挥刀弄剑,气势如虹,方晓学问非在纸上空谈,必施诸实干,习于日用常行之间磨砺淬炼,方为真学。
是故学贵践行,否则不过空中楼阁,虚浮无用。”
行文稍显质朴真切,可文采仍有不足。
至“起股”“中股”,本应辞藻典雅、对仗工整,吴长庆虽竭力为之,却力有不逮,勉强写道:“学如植树,初植根基,培土浇水,修枝剪蔓,持之以恒,方期华盖亭亭,庇佑一方净土;习似铸剑,取材淬炼,千锤百炼,砥磨抛光,月累年积,始得利刃熠熠,斩破乱世纷纭。
当此之时,时务所需,贤才当以学为基,佐政治乱;凭习为刃,济世安民。
于乡野,劝学以兴农事,解田亩困厄;于朝堂,精习以理吏治,疏政令壅塞。”
对仗稍显牵强,用词略为生硬,勉力营造的文雅之感,终是差强人意。
“后股”“束股”收尾,画风一转,吴长庆念及自身往昔作为,笔端满是急切奋发之意,写道:“今虽考场行文,自觉纰漏诸多,然经此番磨砺,亦明心之所向。
日后必摒弃旧习,埋首书海,以勤为舟,以苦作桨,于经典中探求真谛,于时务里洞察机宜。
愿如寒梅经霜,绽于困境,习得满腹经纶,再赴家国之需。
彼时,携真才实学,或助军旅调度有方,或辅政务畅行无碍,矢志不渝,期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不负所学,无愧盛世!”
写着写着,他心思飘远,脑海中浮现出若在军中,此时该是挥刀操练,阳光洒在刀刃上,寒光闪烁,兄弟们喊着口号,气势如虹,哪会这般煎熬。
想着想着,竟不自觉哼起军中口号,声音虽轻,却在静谧考场格外刺耳。
监考官本在考场踱步巡视,闻声皱着眉,迈着大步快速走到他跟前,手中戒尺用力一敲桌角,呵斥道:“考场肃静,你这厮捣什么乱!
考的是学问,不是让你哼小曲儿的地方!
再吵,叫官差给你踢出去!”
吴长庆吓得一哆嗦,手中笔差点掉落,忙不迭低头,佯装认真书写,额上冷汗顺着鬓角滚落,滴在试卷上,洇出一个个小墨团。
此时他心里叫苦不迭,默念道:“考官怒目似雷公,我在此间心发懵,本非读书栋梁材,何苦困于纸笔中。”
待交卷时,吴长庆望着那满纸荒唐言,心里像被泼了盆冷水,从头凉到脚,自知这回又黄了。
出考场,吴廷香早在门外踮脚张望,见他出来,急切迎上前,问道:“咋样,可还顺利?”
吴长庆嗫嚅着,把考试情形一五一十讲了,吴廷香听完,长叹一声,那声叹息里满是失望与无奈,久久回荡在两人之间:“罢了罢了,看来你这书缘......”吴长庆蔫头耷脑,自觉辜负了老爹期望,躲在房里,茶饭不思。
可没两日,心思又活泛起来,想着军中兄弟们还等着一起剿匪建功,便鼓起勇气求吴廷香:“爹,考功名我实在是没那个天分,强求不得。
可军中事正缺人手,如今正是关键时候,我还是去帮忙募勇、练兵吧。”
吴廷香坐在堂中,手抚胡须,思忖良久,看着吴长庆那一脸急切,也明白这孩子不是读书的料子,长叹一声,终是应允:“去吧,只望你在军中,能混出点名堂,别再荒唐度日,莫丢了吴家的风骨。”
吴长庆得了这话,如蒙大赦,脸上瞬间有了光彩,重归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