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桂芬把缝纫机头藏进樟木箱时，月光正透过糊窗的《大众电影》杂志，在水泥地上印出张瑜的笑脸。
楼道里传来胶底布鞋的窸窣声，她数着脚步声——三轻一重，是市管办的老陈又来突击检查了。
"周桂芬同志，群众反映你家有异常响动。
"老陈的手电筒光柱扫过五斗柜，停在盖着碎花布的缝纫机座上。
马小军突然从被窝钻出来，举着作业本嚷嚷："陈叔叔！
我在学《半夜鸡叫》！
"孩子故意把木板床晃得吱呀响，床头的铁皮文具盒哐当落地，露出里面珍藏的玻璃糖纸。
老陈的视线被转移的瞬间，周桂芬掀开墙角腌菜缸，浓烈的酸味呛得人睁不开眼："自家腌的雪里蕻，给您装点？
"她舀菜的手稳得像钢厂老师傅吊钢水，腌菜汤里浮着的花椒粒像撒在夜幕上的星子。
送走市管员己是后半夜。
周桂芬摸着缝纫机铸铁底座的冰凉纹路，突然想起2023年养老院的康复器械。
那时她总在深夜摩挲着假牙盒，听隔壁病房传来缝纫机改造的理疗仪声响。
"妈，这个真能换鸡蛋？
"马小军举着刚缝好的垫肩，人造革在月光下泛着塑料光泽。
周桂芬把垫肩按在儿子肩头，恍惚看见西十年后那个穿阿玛尼西装的青年企业家——他总爱把定制西装的垫肩削薄三毫米。
黎明前最黑的时刻，周桂芬揣着连夜赶工的二十个垫肩溜出筒子楼。
早市的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颤巍巍的缝衣针。
路过国营早点铺时，炸油条的香气勾得她胃部抽搐——上辈子最后十年只能吃流食，此刻连地沟油的味道都显得珍贵。
黑市藏在造纸厂废料堆后。
周桂芬刚掀开盖着破草席的箩筐，就被人攥住手腕："公安的便衣！
"她甩开对方时，垫肩撒了一地，有个滚进污水沟，人造革上立刻沾满褐色的油渍。
"周姐？
"阴影里探出张长满青春痘的脸，是钢厂食堂刘师傅的侄子，"我要十个，用这个换。
"少年从军挎包里掏出个铝饭盒，掀开条缝，里面躺着三枚暗红色的药片。
周桂芬瞳孔骤缩。
上辈子马建国弥留之际，她曾在黑市用金戒指换过这种进口止疼片。
此刻药片在晨光中泛着妖异的红光，像凝固的血珠。
"这是退烧药。
"少年压低声音，"我叔说你要去深圳..."周桂芬倒退两步，后腰撞上生锈的铁管。
远处传来早班电车的叮当声，她突然抓起垫肩往污水沟里扔："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这是给厂里劳保服加的护肩！
"刘家侄子骂咧咧走远时，周桂芬蹲在沟边捞垫肩。
污水浸透的的确良布料沉甸甸的，让她想起前世给儿子擦洗遗体时的白床单。
有只灰老鼠从她脚边窜过，尾巴上粘着张破损的"五讲西美"宣传单。
正午的筒子楼弥漫着醋熘白菜的酸香。
周桂芬把晾在铁丝上的垫肩翻了个面，人造革在阳光下泛起油亮的光。
马小军蹲在煤堆旁数蚂蚁，突然说："爸的饭盒忘带了。
"周桂芬手里的晾衣夹"啪"地折断。
上辈子今天，马建国因胃痛提前离岗，躲过了钢包倾覆事故——此刻丈夫的铝饭盒正静静躺在窗台，盖子上用红漆歪歪扭扭写着"奖给先进生产者"。
她冲向钢厂时，踩掉了张寡妇晒的棉鞋。
楼里传来骂声："赶着投胎啊！
"周桂芬却想起2023年那个护工也是这么骂她，当时她正拖着中风的身子去捡儿子小时候的作业本。
厂区大喇叭正播《在希望的田野上》，周桂芬的布鞋底在油污的地面打滑。
4号高炉前围满了人，她一眼看见马建国的工作帽——昨晚她用红漆在里侧画了只歪歪扭扭的喜鹊。
"老马！
你胃疼就别硬撑！
"班长的吼声混着钢水沸腾的轰鸣。
周桂芬挤进人群时，正看见丈夫被工友架着往医务室走，安全帽上的喜鹊在热浪中振翅欲飞。
医务室的白帘子泛着黄渍，周桂芬攥着丈夫的手数他的掌纹。
前世这道象征长寿的纹路断在五十二岁，此刻却在碘酒味中清晰延续。
马建国突然笑了："你在我帽子里画鸟的事，全车间都知道了。
"黄昏时分，周桂芬在筒子楼天台晾晒染色的确良。
夕阳把布料染成金红色，像撒了一天的钢水。
马小军举着个铁皮罐跑上来："妈！
陈丽给的麦乳精！
"周桂芬舀了半勺冲水，熟悉的香甜味让她眼眶发烫。
上辈子儿子头七那天，她打翻的麦乳精在瓷砖地上凝成褐色的河，此刻杯中泛起的泡沫却像小小的救生圈。
夜里，周桂芬就着月光踩缝纫机。
马建国的鼾声与机杼声交织，马小军的梦话里夹杂着"永久牌""华侨券"。
她翻开记账本，在"4月17日"下方写道：”缝制垫肩22个（损3个）换得：麦乳精半罐工业券5张止痛片3粒（藏于顶针盒）待办事项：1. 找孙大夫看建国胃病2. 教小军骑自行车3. 打听深圳招工“月光移过五斗柜上的全家福，照片里马小军缺的门牙在夜色中像个黑洞。
周桂芬摸出枕头下的玻璃珠，对着月光转动——西十年前的星辰在珠子里折射出七彩光晕，恍若那个暴雨夜急诊室闪烁的警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