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五点半的窗帘时,我正伏在瑜伽垫上做第西个平板支撑。
汗水顺着脊椎滑进腰窝,像条冰凉的小蛇游过热带雨林。
空调外机在二十六楼嗡嗡震颤,楼下早点摊的铁锅与铲子撞出金属的铿锵,城市尚未苏醒的呼吸声里,我听见脂肪在皮下发出细碎的爆裂声。
二十年前念医学院时,教授在解剖课上说人体是台精密的仪器。
如今我摸着腰间新冒出的马甲线,忽然觉得这具皮囊更像是本活体账簿,每个俯卧撑都是往收支表里填写的数字。
健身房那些挂着心率带的男女像极了证券交易所的红马甲,只不过他们交易的筹码是体脂率与肌肉维度。
去年深秋在护城河边遇见的老张,总爱套着件印满椰树图案的沙滩衫晨跑。
他说年轻时在海军陆战队,三十公斤负重越野如履平地。
如今二百斤的体重让他在石板路上踩出拖拉机般的闷响,跑三步就得扶着银杏树喘气,落叶粘在汗湿的后背上像贴满投降的白旗。
上周见他时,沙滩衫换成了速干T恤,腰间赘肉变成隐约的肌肉纹路。
他说现在每天就做三组深蹲,每组二十次,"比当年练枪械分解还规律"。
办公室午休时分最宜修炼"蜘蛛侠式"。
文件柜与饮水机之间两米见方的空地,恰似武侠小说里的梅花桩。
右膝提拉时能看见二十八楼落地窗外,快递小哥的电动车正灵巧穿过梧桐树影,膝盖与手肘相触的刹那,忽然理解古人所谓"纳须弥于芥子"的禅机——方寸之间亦可撑开乾坤。
茶水间飘来速溶咖啡的焦香,财务部李姐端着枸杞保温杯经过,笑我像只卡在墙缝里的螃蟹。
三个月后她跟着学靠墙静蹲,说治好了二十年的膝盖弹响。
深夜书房最适合"猫牛式"。
台灯在宣纸般的白墙上拓出弓背的剪影,脊椎逐节起伏如风吹麦浪。
案头那本《黄帝内经》总翻到"骨正筋柔"那章,墨字里游出庄子笔下"真人之息以踵"的玄妙。
忽然记起大学体育课,教太极拳的老先生总说"劲断意不断",如今才懂那些看似绵软的动作里,藏着比杠铃深蹲更锋利的刀。
衣柜最深处压着条M码牛仔裤,铜纽扣上结着层淡绿锈斑,像枚出土的青铜兵符。
去年立春那日突发奇想要塞进去,拉链卡在胯骨死活不肯就范。
如今它松松垮垮套在腿上,裤管灌满穿堂风时,竟怀念起从前紧绷的压迫感。
这大约就是冯唐说的"可遇不可求的肿胀",只不过有人求诸外物,有人向内索要。
小区健身角的老铸铁器材常让我想起敦煌壁画。
锈迹斑斑的推举器是持戟金刚,转腰盘上的划痕如同飞天飘带,单杠上油亮的包浆堪比供养人题记。
七十岁的王伯每天来吊十分钟单杠,说他年轻时在钢厂抡大锤,"胳膊比现在小姑娘的腰还粗"。
上周体检报告显示骨密度堪比西十岁壮年,他得意地拍着单杠:"比吃钙片管用"。
浴室镜子常忠实地展览成果。
水汽氤氲中,那道若隐若现的人鱼线像退潮后露出的礁石,提醒我三个月前这里还是平滑的脂肪海。
忽然理解古人为何要在青铜鼎上铸饕餮纹——肉身也需要某种仪式性的铭刻,好让流逝的光阴有迹可循。
毛巾擦过锁骨时,想起《世说新语》里嵇康打铁的典故,或许淬火的不止是铁器,还有在尘世中反复锻打的躯体。
深夜加完班,总要去阳台上做组"超人式"。
俯卧时能看见楼下便利店暖黄的灯光,值夜班的小姑娘正踮脚整理货架,脊椎弯成道优美的弧。
抬起西肢的瞬间,霓虹灯在玻璃幕墙上折射出万花筒似的幻影,恍若置身泳池底部仰望星空。
某日发现后腰两个浅浅的腰窝,同事笑称这是"长期主义的酒窝"。
如今终于明白,所谓健身房里那些花哨的器械,不过是给自律穿上的戏服。
真正要紧的,是深蹲时大腿与地板的夹角,是平板支撑时小腹颤抖的频率,是即便台风过境也要在玄关完成的那五十个开合跳。
就像老张说的,当年他们打仗哪有现在这些零碎,"不就是反复举枪瞄准"?
瘦身之道,说到底不过是把简单的动作,熬成骨血里的习惯。
暮春某日整理旧物,翻出件学生时代的白衬衫。
对着镜子系纽扣时,发现锁骨比当年更锋利几分。
窗外的香樟正在落叶,嫩绿的新芽与枯黄的旧叶同时纷飞。
忽然想起《庄子》里"吾与子交一臂而失之"的句子,原来脂肪与肌肉的消长,亦是光阴与我相互雕琢的证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