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12月18日,沈阳城飘着那年最大的一场雪。
周桂兰把冻僵的手往蓝布工装袖子里缩了缩,纺织车间屋顶的裂缝漏下一线雪光,正打在她面前那台"飞人牌"缝纫机上。
机头贴着的"先进生产者"奖状己经泛黄,边角卷曲着,像极了此刻她攥在手里的下岗通知书。
"桂兰啊,厂里实在对不住你们。
"车间主任老马搓着手,军大衣领子上沾着中午喝的散白干酒气,"这批买断工龄的名单,我也是今早才......""咣当——"车间铁门突然被撞开,几个青工拖着铁棍冲进来,最前面的是锅炉房张师傅的儿子,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眼睛通红:"马主任!
凭什么我爸工龄二十八年只给一万二!
"老马像受惊的鹌鹑往后缩,周桂兰却站了起来。
她认得那孩子手里拿的是拆锅炉用的撬棍——去年冬天管道冻裂,就是她用这台缝纫机给抢险队缝的防冻手套。
"小张,"她伸手按住撬棍,冰凉的铁锈沾了满手,"你爸的矽肺病补助金,我上个月看见财务科王姐偷偷塞了三千在药费单里。
"小伙子愣住了,周桂兰趁机抽走撬棍,顺手从工装兜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红包:"拿着,给你爸买点血橙,听说那玩意化痰。
"红包里是昨晚刚发的年终奖,三百二十块八毛。
她本打算给女儿买那双看了半年的白球鞋——孩子上初中了,还穿着表哥淘汰的旧棉鞋,体育课总被同学笑话。
"周师傅..."小伙子声音发颤,身后几个青工也垂下头。
老马趁机溜走时,车间广播突然刺啦作响:"全体下岗职工注意,财务科现发放补偿金,请携带户口本......"人群潮水般涌向办公楼,周桂兰却蹲下来,慢慢收拾工具筐。
顶针、线轴、划粉,每样都摆得整整齐齐。
最后取下缝纫机头的奖状时,她发现背面用铅笔写着密密麻麻的正字——这是她这些年加班记录,一个正字代表五小时。
"妈!
"女儿李晓芸裹着旧棉袄冲进来,马尾辫上全是雪渣:"爸...爸他又..."周桂兰不用听完就知道,那个赌鬼丈夫准是又把生活费输光了。
她摸摸女儿冻红的脸,突然发现孩子校服袖口有道新撕破的口子。
"王强他们推我..."女儿慌忙把手背到身后,却露出膝盖上更明显的淤青,"他们说你是...是...""是下岗女工?
"周桂兰笑了,从工具筐里抽出剪刀,"来,妈给你改个新样式。
"她咔嚓几下把过长的袖口剪齐,飞针走线锁上边,最后在破口处绣了朵小兰花——这是当年全省纺织技能大赛的获奖针法。
车间外传来哭嚎声,财务科窗口有人晕倒了。
晓芸突然抓住她手腕:"妈,我们班主任说...说可以申请特困生补助...""用不着。
"周桂兰从缝纫机底座摸出个铁皮盒,倒出三枚硬币,"看见没?
五分的叫钢镚,一毛的叫银角,五毛的叫金疙瘩。
"她把硬币排成一行,"记住,再难也不许捡别人丢的钱。
"她最后看了眼工作二十年的车间,雪花正从破窗飘进来,落在静止的缝纫机轮上。
机器下面压着半截的确良布头,是她上个月偷偷给女儿裁衬衫剩下的。
"走,妈带你去个好地方。
"她拎起工具筐,突然发现筐底粘着张照片——去年厂庆拍的合影,她站在第一排正中间,胸前戴着大红花。
照片边缘不知被谁烫了个烟头疤,正好戳在她笑脸上。
百货大楼后巷的夜市刚亮起灯,周桂兰熟门熟路地拐到最角落的摊位。
卖糖炒栗子的胡大姐腾出半米空地:"咋样?
""三百二。
"周桂兰掏出下岗证往铁架上一挂,摆开缝纫工具,"八毛。
"胡大姐往她兜里塞了把热栗子:"工商所老刘今天查得严,看见红袖标就收摊。
"话音未落,远处果然响起哨声。
周桂兰一把将女儿塞到摊位下面,自己挡在缝纫机前。
"证呢?
"戴红袖标的中年男人敲敲铁架。
周桂兰慢慢展开下岗通知书。
男人皱眉看了会儿,突然压低声音:"我媳妇也是三纺厂的...下周二再来查。
"他快步走开,假装没看见摊位下发抖的晓芸。
第一单生意是个烫着波浪头的时髦姑娘,呢子大衣崩了线。
"周师傅?
真是您!
"姑娘惊喜地认出她,"我小时候您给我改过演出服!
"周桂兰这才想起是少年宫舞蹈班的林老师。
她低头咬断线头时,一滴泪突然砸在呢料上,赶紧用拇指抹开——可不能糟蹋人家好料子。
"五块。
"她坚持只收成本价。
林老师却塞来十元:"周师傅,我们学校缺生活老师,您...""妈!
"晓芸突然从摊位下钻出来,举着破书包,"我能帮您收钱!
"夜市灯光下,女儿眼里的光比百货大楼橱窗还亮。
周桂兰摸摸她袖口的小兰花,转头对林老师笑笑:"孩子喜欢这儿。
"收摊时己经快十点,胡大姐帮着抬缝纫机:"桂兰,听说老刘巷子口那间地下室月租八十...""租!
"周桂兰数出三张十元钞票,"押金能不能...""赊着!
"胡大姐大手一挥,突然压低声音,"不过你得小心,那片区归黑皮管。
"周桂兰知道黑皮是谁——这片夜市的地头蛇,左手虎口纹着蝎子。
上个月他小弟来收保护费,她正好用缝纫机给那人补好了撕破的皮夹克。
回家的公交早停了,她花两块钱雇了三轮车。
晓芸抱着工具筐睡得东倒西歪,车夫突然说:"大姐,后面有摩托跟着。
"后视镜里,黑皮的雅马哈摩托亮着刺眼的大灯。
周桂兰把女儿往怀里搂了搂,摸到筐里的剪刀。
"师傅,前头派出所路口停。
"摩托车轰鸣着超了过去,黑皮回头冲她咧嘴一笑,左手虎口的蝎子闪着寒光。
周桂兰这才发现,他皮衣肘部有道新鲜的裂口——正是她上个月缝过的地方。
筒子楼的铁门吱呀作响,三楼窗口亮着灯。
周桂兰心里一沉——赌鬼丈夫居然在家。
钥匙刚插进锁孔,门就自己开了,浓烈的酒气混着女人香水味扑面而来。
"哟,劳动模范回来啦?
"丈夫王志强瘫在沙发上,衬衫领口沾着口红印,"厂里给你发多少下岗费?
"周桂兰把睡着的女儿送进里屋,转身时看见茶几上的离婚协议书。
她突然发现纸角粘着口红——和丈夫衣领上的一样,都是那种廉价的玫红色。
"签了吧。
"王志强把钢笔拍在桌上,"晓芸归你,儿子才八个月,我养不了...""你养过吗?
"周桂兰从厨房端出冷掉的粥,里面飘着几根咸菜,"儿子肺炎住院时你在赌桌,晓芸家长会你在发廊。
"王志强涨红了脸,抓起烟灰缸要砸,突然瞥见缝纫机上摆着的剪刀。
那是把王麻子牌裁缝剪,刃口磨得雪亮,曾经剪断过车间里最厚的帆布。
"明天搬走。
"周桂兰把粥热上,从针线盒里取出顶针戴上,"记得把你相好的发卡带走,沙发缝里卡了三个。
"后半夜雪停了,月光从厨房气窗漏进来,照在洗碗池边那本翻烂的《时装裁剪技法》上——这是她当年夜校的教材,扉页还夹着省劳模的合影。
周桂兰拧干抹布,突然听见里屋女儿在说梦话:"妈...我同桌说...下岗证可以换鸡蛋..."她擦手的动作顿住了,月光下看见自己虎口的老茧——那是长年捏剪刀磨出来的,像块永远洗不掉的污渍。
窗外传来早班公交的汽笛声,第一缕晨光爬上缝纫机的金属踏板,那上面还留着二十年踩踏形成的凹痕。
周桂兰从兜里摸出夜市赚的二十三块钱,连同下岗补偿金一起塞进铁皮盒。
五分的钢镚,一毛的银角,五毛的金疙瘩,在黎明前叮当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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