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下了雨,雨打芭蕉,噼里啪啦响作一团,惊醒了榻上之人。
缠绵病榻许久,今日男人突然有了力气,自己坐起身,环视一周,心中有了明唔。
他颤巍巍走下床,从床脚暗格里摸出一个小盒子,取出内里的银镯子,珍重的捧在手心。
男人温柔的抚摸镯子,轻轻吻一吻,宛若在情人耳边亲昵低喃:“幺娘,我要走了,下辈子,莫要嫁给陆知远了,你嫁我,我们琴瑟和鸣,恩爱到老。”
男人笑了笑,将镯子牢牢握在掌心,缓缓躺回床上。
狂风暴雨,电闪雷鸣,闪电冲破黑暗,天地刹那光明。
萧知节猛然睁眼,耳边哗啦啦的雨声,仿佛还在梦中,濒死的恐惧和窒息的感受,顿时让他又惊又怒,冷汗瀑涌,又做梦了,竟然是“他”死前的场景。
他端正坐姿,飞速落笔,将梦中场景详细记下。
萧知节生来知道自己与众不同,从出生起就能记事,天然懂得隐藏自己,还能不定期梦到未来生活场景,虽然时光混乱、片段琐碎,但内容详实,细节清晰,仿若透过梦境翻阅“前世”,窥探许多未来讯息。
随着长大,萧知节己察觉出,“自己”未来过的并不如意,深陷阴谋诡计,一路腥风血雨,看似富贵滔天,亲朋全化仇敌,不过而立之年,己百病缠身、暮气沉沉,明显不是长寿之人。
但也不该是这般死去,回忆那“情圣”模样,萧知节牙齿发酸、心中作呕,甚为嫌弃,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区区女子而己,何必痴缠至此?
萧知节自视甚高,身为天之骄子,纵然步入绝地,也定是要给自己安排个轰轰烈烈的结局,岂能死的如此……如此窝囊,死前竟然只会惦记女人,还是别人的女人,真是好大的出息。
萧知节拒绝承认自己会是这等窝囊废,定是被萧敏之、德阳故意养废了。
萧知节表情嫌恶,写下“壮年亡,雨夜卒”,后将纸张小心收入暗格中,犹豫片刻,另取新纸,提笔写下“幺娘、陆知远”两个名字。
当下女子多以排序为名,幺娘就是排行最末的姑娘,仅上京城就有上千个“幺娘”,根本无从查起。
萧知节划去“幺娘”二字,盯着“陆知远”暗自思量。
之前的梦境中曾出现过一个陆大人,新帝谋主,新朝功臣,莫不就是陆知远。
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痴恋他***子,还能求而不得,要么人死了,要么就是夫家实在厉害,他无可奈何。
若是乱世人杰,自当在声名不显时,揽入麾下。
雷霆阵阵,风雨交加,远处突然传来一声轰隆,紧接着又是一阵接续不断地轰鸣,响彻天地,无数人于梦中惊醒。
“成了?”
萧知节猛然站起,面上显露几分激动,他来回踱步,复又坐下,目光闪烁不定。
隐约人声渐起,很快喧嚣之上,惊呼声不绝于耳。
门外,有仆人匆匆赶来,带着慌张快速敲击屋门:“少主,少主,快醒醒。”
萧知节抿上一口茶,问道:“何事?”
“金河决堤,长公主请您移步小舟山暂避。”
“哦,”萧知节语气很惊讶,“什么时候的事?
在哪里决堤?”
“回少主,就是方才那声巨响,决口在朝阳公主府门附近,水势太猛,周围府邸均己受灾。”
萧知节心下大定,嘴角勾起,眼含满意,神情中透出丝丝得意。
梦中今日,暴雨成灾,金河于西城决堤,死伤庶民无数,并未伤及世家大族。
然天赐良机,岂能错过,萧知节以半年为期伏笔落子,终于把决口改为内城,将滔滔洪水灌入这世家大族、皇亲国戚的群居之地。
没有比天灾更好的引子了,洪水将冲刷去一切痕迹,并将他要的呈现世间。
萧知节神情愉悦,站起身向外走去,脚步很是轻快。
小舟山在萧府东南方,本是一处低矮土堆,三百年前,萧氏在此建宅落户,经多番修整,己然十步一楼,五步一阁,廊道交通,飞檐交错,成为上京有名的赏景福地,同时,也是萧氏展示世家底蕴的金字招牌。
洪水汹猛,作为内城唯一的高地,小舟山恰好是最佳避险场所。
大雨倾盆,灾祸突至。
张纾裹着披风,由母亲林氏拉着手,一头冲入瓢泼大雨。
林氏显然很着急,制止仆役收拾行囊的举动,声嘶力竭喊道:“快,其他都别管,尽快去西门,随着人流地方跑。”
林氏则是拉着张纾一路狂奔,穿过慌乱人群,首到冲到门外的马车上。
人己等到,马车摇摇晃晃,就要前行。
张纾一惊,看着不远处,仍在向外奔跑的小丫鬟,低声说道:“娘,大丫他们还没上车呢。”
林氏咬着牙:“他们自有去处。”
硬拉张纾钻入车内。
车内都是在十三夫人跟前伺候的仆妇,张纾喊着秋姨、月姨、桂姨……一一打招呼,林氏本是十三夫人身边的丫头,当年主子恩赐外嫁张姓商户做了正妻,留在府内的小姐妹奋斗二十余载,成了有头有脸的管事嬷嬷,都算是张纾的长辈。
车内拥挤,大家肩碰肩、脚对脚,随着车身摇晃、挤来挤去。
林氏将张纾揽在怀里抱着,满怀感激说道:“多谢姐姐妹妹等我。”
一个褐衣妇人开口道:“你我姐妹何需客气。”
嘱托道,“如今,这小舟山是长公主的地界,规矩大,待会你和幺娘要全程与我们待在一处,莫要单独行动。”
林氏连忙应下,转而问道:“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传信的只说发了水,贵人都去了小舟山,可这是内城啊,怎么会有洪水?”
内城,世家云集,勋贵遍地,街巷、瓦舍都用的顶顶好的料子,便是城墙也比外城高出三丈、厚出三尺,这般金贵的地界,怎么突然闹起水患来?
若是内城都要避灾,外城呢?
林氏不免担忧尚在外城的丈夫、儿子。
张纾缩在林氏的怀里,支棱着耳朵。
“听说是金河堤坝塌了,朝阳公主府那块。”
一绿衣妇人接口说着,“我家那口子,正好今个在北门当差,听送信的护卫说的。”
“金河?
那么厚的青石大坝啊。”
众人十分惊讶,议论纷纷。
褐衣妇人思索片刻,扬声说道:“朝阳公主府本就地址偏高,洪水若是来自那里,内城受灾的地方怕是不会小,小舟山难免贵客云集,大家可都警醒些。”
褐衣妇人名唤秋水,十三夫人跟前的二管事,素来机敏,众人纷纷应试。
秋水又对着林氏分析道:“若是决口在内城,一时半会,洪水应该影响不到外城去,况且如今消息己经传开,你不用太过担心张家。”
林氏放下心来,张纾终究没能忍住,带着急切,插嘴问道:“秋姨,大家都会去小舟山避水吗?
那大丫他们呢?”
大丫是张纾的丫鬟,刚刚还隐约能听到小姑娘的呼喊,这会儿己和其他杂音一块,被远远甩在马车后面。
秋水愣了愣,对着瓷白小脸上、那双圆且大的杏眼,挡不住的慌乱,顿时软了心肠,扯出一抹微笑,温声道:“小舟山地界有限,只有些要紧的仆役能过去,你也莫要担心,萧家小楼、高台何其多,自有留守的仆役带着去躲水。”
若真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许是会相信,但张纾不是,大学毕业工作多年的奔三社畜,加上今生穿越十五年的阅历,自我认定为半百老人的张纾,顿时明白其中的小九九,什么叫去小楼、高台躲水,不就是听天由命、自顾祸福吗。
人有贵贱之别,命有高下之分,区区奴婢,如此安排,合情合理……个鬼啊,张纾面露悲泣,这该死的世道。
林氏轻轻拍打张纾,假意责骂:“你这丫头,莫要不识好歹,要不是你众多姨母帮忙,咱俩也没资格去那小舟山。”
张纾更是心痛,作为商户女,她本就比世家奴仆好不到哪里去,心中也明白了林氏方才的慌乱,连忙郑重道谢。
秋水更加欣慰,对着林氏说道:“幺娘心善,这是你的后福。”
林氏抱着张纾笑道:“是呢,我的福气,可都在我家幺娘这呢。”
一个妇人笑盈盈接口,揶揄着活跃气氛:“可不是,咱们的小幺娘,是有大福气的人呢。”
众人闻言纷纷打趣笑了起来,却是一幢在场众人皆知的“秘事”:十三夫人欲做媒,将幺娘许给世族陆家的一位公子,虽说陆家十分落魄,虽说那是个庶出公子,但若嫁入世族门楣,就是世家夫人,标准的贵人。
为了成功攀贵亲,林氏母女此番携带大量财物,随行十个奴仆,此刻全部生死难卜。
萧门十三夫人府内,仆役上百,又有多少人,还在慌乱中求生。
张纾无可奈何,心中难免难受,只好佯装羞恼,扎进林氏的怀中,遮挡眼眶忍不住的泪水。
小舟山在萧府内,距离算不得远,马车摇摇晃晃不足半个时辰,慢慢停在了路边。
驾车的仆役打探了消息,回复道:“秋管事,前面贵人多,车辆拥堵,走路过去许还更快些。”
张纾扶着林氏走下马车,大雨丝毫不见减弱,车头插着的火把早己被雨水熄灭,黑色,黑色的马车排成长龙,走下一个个黑色的影子,影子在路边排成列,朝着远处的灯火移动。
雨伞遮挡不住风雨,身上的披风早己湿透,湿哒哒、冷冰冰、沉甸甸,压在张纾身上,她的心中升起惶恐,不自觉紧握着母亲的手。
沉默着前行,风声雨声就格外抢眼,滚滚车轮溅起水花,顺着风雨声渐渐传来。
“避让。”
为首的秋水低声提醒。
仆役不约而同往外移步,张纾被林氏拉着,动作稍稍落后些许,一辆马匹拉动的豪车,己冲破风雨飞驰而来,又以雷霆之势刹那远去。
哗啦!
泥水溅起,大半落在了张纾身上。
秋水低声道:“继续走。”
对着林氏和张纾低声说道:“西骏拉车,金玉饰顶,那是世子的座驾,莫要声张。”
张纾不知道世子是谁,但明白定是张家惹不起的人物,人在屋檐下,只能低头应是。
一根根火把迎着大雨爆燃,发出噼里啪啦声响,偶尔被雨水浇灭,很快有新的补上。
一个个护卫身披斗笠蓑衣,三步一人站在山道上,手握横刀,严阵以待,肃穆庄严。
一队队奴婢手持腰牌,顺着小道拾阶而上,消失在重重阴影中,井然有序,各分东西。
小舟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