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猎猎,像刀片裹着沙砾,从裂缝灌入林止水的胸口。
他醒了,却不知道自己是谁。
西周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带着腥甜的腐气,在耳边嗡嗡作响。
他睁开眼,视野模糊,头顶是一块灰黄色的天幕,像老鼠啃烂的油纸棚,透着一股将雨未雨的压抑。
他动了动手臂,才发现身下不是土地,是人。
确切地说,是一堆死人。
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幼,有人死时眼睛睁着,有人嘴里还含着半截树皮。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脚边那个少年,脸上还挂着一抹干裂的笑容,仿佛死前正在听一个好笑的故事。
林止水猛地坐起,呼吸紊乱,浑身颤抖。
他的喉咙像灌了沙,咳也咳不出声。
“我没死……我还活着。”
他说出的声音又哑又飘,连他自己都快听不清。
他看向自己的手,瘦骨嶙峋,皮肤像老树皮一样龟裂,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他身上的衣服是几块缝合的麻布破片,几乎看不出颜色。
这不是他的身体。
他想起了什么——钢索、塔吊、电钻声,还有摔落前那通未接的电话。
老婆在微信里骂他:“你不回来,我就带孩子回娘家。”
然后,一片漆黑。
再然后,就是这口乱葬坑。
林止水,三十出头的施工监理,死在工地,活在死人堆里。
他不是皇帝,不是贵胄,也不是穿越小说里那种带系统的主角。
他只是一个每月工资七千、租房吃外卖的现代打工人,被命运用某种黑色幽默扔进了这个世界。
他努力站起,腿软得像面条。
他扶着坑沿慢慢爬出去,半个身子都在发抖。
他不知道这是哪,只知道太阳没了,风像刀子,天边的云层厚得仿佛要塌下来。
不远处,有一道残破的木牌歪歪扭扭插在地上,上面用黑炭写着西个字:瘟尸勿近林止水冷汗一下就下来了。
“我是活人,我不是尸体……”他喃喃低语,却又忍不住怀疑:也许他现在的样子,的确更像一具爬动的死尸。
他踉跄向前,脚下一滑,摔进一条浅沟里,污水浸满裤脚。
他挣扎着爬出来,却听见了脚步声。
“那边有动静!”
一个粗哑的声音喊道,“是活的还是尸变?”
“我看像瘟尸!
拿绳子捆了,抬去烧了!”
林止水转头,只见三个手持木棍和短刀的壮汉从林中冲出,衣衫褴褛却眼神凶狠。
他转身想跑,但这具身体根本不听使唤。
脚刚挪动,腿一软就跪在地上,满脸泥水。
他举起双手,喊:“别杀我,我是活人!”
其中一人凶狠道:“尸坑里爬出来的,哪还有活的?”
另一人己拎起绳索,打了个结。
林止水的喉咙像被掐住,几乎窒息。
就在这时,远处一个声音传来,低沉、沙哑,却像沉铁落地般清晰:“住手。”
几人一惊,回头望去。
坡顶站着一个魁梧的汉子,黑脸,刀疤横眉,肩扛柴刀,像一尊刚从山林走出的石像。
“是老牛……”有人低声道,语气中竟透着一丝忌惮。
汉子缓步走下坡,看了林止水一眼,道:“这人我带走,出了事我负责。”
几人面面相觑,还是退了。
老牛走近,伸手拽起林止水:“你叫什么?”
林止水喉咙发干:“林……止水。”
“林止水?”
他咧嘴笑了下,“水都快干了,还止。”
“走吧,止水。”
他拍拍林止水的肩,“死人堆里爬出来,也算命硬。
看看你能活几天。”
—他们走入灰雾中,脚下是一地焦黄的枯草。
天边隐隐透出微光,像是残阳,也像是火光。
林止水回头看了一眼那口尸坑,喉咙滚动了一下,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他只是低声念道:“他们有名字吗?”
老牛头也不回:“没有。
没人问。”
林止水点头。
他想起自己死的时候,也没人问他的名字。
破庙后头有间半塌的柴房,墙是黄泥糊的,屋顶破得只剩两片瓦勉强挡风。
林止水被老牛扔进屋里时,差点以为又回到了刚刚那个尸坑。
空气里是发霉的稻草味,夹杂着风里灌进来的泥腥。
他蜷缩在一堆破草席里,抱着腿,鼻尖冻得发红。
老牛在火塘边扒拉着干柴,不一会儿点起火来。
柴火噼啪作响,把屋子照得忽明忽暗。
“吃不吃?”
老牛问。
林止水点头。
老牛从怀里掏出一个黑硬的馒头,掰成两半,递给他一块。
那馒头像砖头,一口咬下去,牙都差点崩了。
但林止水没说话,只是一点点嚼着,混着口水咽下去。
这是他穿越以来,第一顿能称之为“饭”的东西。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老牛问。
“我……不知道。”
“你记不记得你原来是谁?”
林止水沉默了一下,摇头。
“那你以后就是林止水。
水止,则人止。”
老牛盯着火光,慢吞吞道,“这年头,活着的才像鬼,死了的反而干净。”
林止水咽下一口馒头,说:“你是谁?”
“老牛。
辽东溃兵,逃出来的。
杀过人,也被人追杀过。”
他说得轻描淡写,像说今儿的天有点冷,“我也从尸堆里爬出来过,不稀罕。”
他顿了顿,扔进一根柴火:“你从那种地方醒来,不是福气,是试炼。
不是谁都能活着睁眼的。”
火光照在他脸上,刀疤隐隐闪着影子。
林止水忍不住问:“你为什么救我?”
老牛嗤笑一声:“你不算人,你是鬼。
我救鬼,没罪。”
林止水苦笑。
他这具身体又瘦又冷,连影子都淡。
他曾在现代拼命往人堆里挤,挤进公司的晋升名单、挤进购房资格、挤进所谓“有未来”的人生轨道。
可最后,他还是从塔吊上掉下来,像个不合格的零件,被扔进另一个世界的垃圾堆。
“你打算怎么办?”
老牛忽然问。
林止水盯着火光,没有回答。
“是混口饭吃,还是重新做人?”
“重新做人……”他低声重复,“怎么做?”
“先活下去。”
老牛回答,“别管别人怎么看你,别管你是谁,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先当条狗。”
林止水苦笑:“那狗也得有名字。”
“你己经有了。”
老牛拍他肩膀,“止水,不动则生。”
他没说出来的是,自己活得像流水,总被别人安排着向下冲,如今终于“止”了,却是在死人堆里。
火光逐渐黯淡,夜风灌进屋来,柴房又冷了几分。
林止水靠着墙闭上眼,耳边是老牛均匀的呼吸,还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他忽然觉得,这风声就像有人在低声念名字。
那些还没烂透的名字。
他低声呢喃:“你们叫什么?”
没人回答。
他也不确定自己问的是谁——是那群尸体,还是曾经的他。
这一夜,他睡得极沉,没有梦。
但他记住了一个念头:“名字很重要。”
也许没人会为他们立碑,没人会写他们的死因。
但他记得。
他能写。
哪怕只是写在地上,也好过什么都没有。
他不知道这份记忆能撑多久,但他想试。
他从未想过要当什么英雄,但此刻他清楚:“我是从死人堆里回来的人,不该白活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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