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永川在楼道里站了十分钟，才掏出钥匙。
锁芯转动的咔嗒声比平时响，他下意识回头，生怕惊动什么。
走廊的声控灯早坏了，黑暗里只有对门李老师家电视机的声音——新闻联播正在播东北国企改革专题，主持人字正腔圆地念着"阵痛期"。
他轻轻带上门，没开灯。
屋里暖气不足，窗玻璃上结着冰花。
厨房飘来红烧肉的香味——儿子小满今天居然做了饭。
赵永川把工具箱轻轻放在玄关，蓝色下岗证从兜里滑出半截，又被他一把按回去。
"爸？
"小满的声音从里屋传来，伴着翻书页的沙沙声。
"啊，回来了。
"赵永川应着，喉头发紧。
他低头看鞋尖，上面沾着厂区带回来的雪泥，在褪色的红地砖上化成一滩污渍。
饭桌上，红烧肉在铝锅里凝出一层白油。
小满扒着饭，校服袖口磨出的毛边扫过碗沿。
十七岁的少年正在抽条，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滚动，像枚卡在喉咙里的螺丝钉。
"期中成绩出了吗？
"赵永川夹了块肥肉放儿子碗里。
"物理六十八。
"小满头也不抬，"老师说要报补习班，一学期一千二。
"筷子尖在碗底划出刺耳的声响。
赵永川想起账本上那个数字：结余32元。
买断金至少要一周后才到账，而补习班下周就要缴费。
"嗯，我想办法。
"他低头喝汤，热气糊在眼镜片上。
小满突然抬头："厂里......没出事吧？
"电视里正放到下岗工人再就业典型采访。
赵永川的筷子顿了顿："能有什么事？
今天刚修好德国进口的数控机床，厂长还表扬了。
"谎言像块嚼不烂的肉皮黏在齿间。
他看见儿子校服胸口别着的团徽——去年小满偷偷退掉冬令营换来的，就为了省下钱给他买护膝。
凌晨两点，赵永川摸黑爬起来。
小满的鼾声从隔壁传来，带着青春期特有的粗重。
他光脚踩在水泥地上，寒气顺着脚心往上爬，像条冰冷的蛇。
五斗柜最上层，玻璃相框蒙着灰。
照片里的女人穿着红毛衣，站在九十年代初的厂门口微笑。
那是小满出生那年拍的，当时他刚评上技术标兵，妻子还没查出***肌瘤。
"素芬......"赵永川用袖口擦相框，却越擦越花。
窗外，雪光映着厂区冷却塔的轮廓。
那里曾日夜喷吐白汽，如今像个被拔掉插座的巨型电器。
他忽然想起今天财务科看到的账本——新奔驰的购置费后面跟着五个零，正好是两百个工人的买断金总和。
手指无意识地在相框上敲击，那是修机床时的习惯节奏。
工具箱第三层藏着个锡盒。
生锈的盒盖上贴着"精密零件"的标签，里面却是妻子的病历、工资条和一把铜钥匙。
赵永川翻开1994年的医疗费清单——***全切手术费：4800元。
当年他借遍全厂才凑齐这笔钱，可妻子还是没熬过术后感染。
而现在，同样的数字变成了买断他二十年工龄的价格，变成了儿子上大学的门槛。
账本摊在膝头，最新一页的"4800"被反复描粗，纸面己经起毛。
他突然抓起钢笔，在空白处疯狂演算：每月低保金 210元夜市摆摊预计收入 ?借债可能性 0（己欠老王医药费）数字在纸上扭曲成蚯蚓状。
最后一笔划破纸面，蓝黑墨水晕染开来，像他永远填不上的窟窿。
晨光熹微时，赵永川摸到了裤兜里的异物。
那枚从旧货市场带回来的铜钱，不知何时己在他掌心烙下青绿色的纹路。
对着窗外的雪光细看，钱背的雪花纹里竟藏着极小的铭文："逆天改命者，血偿"相框突然倒下，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
妻子照片背面露出张泛黄的纸条，是他从未见过的字迹："永川，别改命，活命要紧。
"楼下传来早班公交的报站声。
赵永川把铜钱按在账本上，正好盖住那个刺目的"480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