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僖僖,方便讲话吗?”
陈见苏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回头看了一眼熟睡的女儿,才徐徐开口,回复电话那头的人:“方便。”
对于这一刻,她早已做好了迎接的准备,从回来的那刻起,她就知道这是命运里无法逃避的必然。
电话那头的人问:“你现在在哪?”
这是陈见苏没有预料到的。她以为郑行止只是想在电话里跟她聊聊,但转念一想,平静的生活里突然冒出来一个三岁多的女儿,任谁都想跟孩子母亲当场对峙,他能忍住不在孩子面前发作,已是风度非凡。
陈见苏感谢他的通情达理,没让陈初晴过早地卷入糟糕的成人世界。
“云悦酒店。”陈见苏如实回答。
“房号。”郑行止说,语气不由分说,“我现在过来。”
没等陈见苏回答,郑行止的声音再度传来:“赵哥,去云悦酒店。”
是在和司机说话。
陈见苏侧坐在床边,捏捏女儿的手指,小声地说:“好。”
郑行止到的时候,陈见苏已经洗好澡,身上穿着最简单的纯色棉质睡衣。
她把头发扎成丸子头,郑行止看着她的发型,有一瞬的错愕,好像看见了大一开学时,扎着丸子头报到的陈见苏。
可是耳畔流逝的时间却在提醒着他,这不是17岁的陈见苏,17岁的陈见苏稚嫩青涩,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25岁的陈见苏。
郑行止觉得这种感觉太过怪异,他心里的小女孩,再见面,已是另一个小女孩的母亲了。这是一种抵触矛盾的感受,却又不得不接受。
生活就是充满了许多无可奈何的时刻。
陈见苏给他倒了一杯水,在另一侧沙发坐下。
郑行止转了转手里的玻璃杯,没喝,“这几年,过得好吗?”
久别重逢的惯用开场。
陈见苏只是一笑,不置可否。
好与不好是可以相互转化的,没有永恒的好,也没有恒久的不好,这都是主观看法,最重要的是,如何坚韧地活下去。
没得到回复,郑行止举起玻璃杯,抿了一口,润润有些干涩的唇,继续下一个问题:“这些年去哪了?”
这个问题,陈见苏愿意回答:“去找我爸了。”
陈见苏的家庭情况复杂。
母亲苏静央是房地产富商苏家的长女,本该有着大好前程,却突然被免去集团一切职务,随后同穷小子陈先录结婚,甚至不惜与父母决裂。
一年以后,陈见苏在Z市出生,苏静央也开始创业。
几个月后,苏静央带着孩子出门散步时,为保护孩子,车祸去世。
陈见苏的苏,是苏静央的苏。
得知女儿死讯,外婆文淑敏悲痛欲绝。陈先录本就不受文淑敏待见,出事后,文淑敏更是对其恨之入骨,认为若没有陈先录的怂恿私奔,自己又怎会白发人送黑发人。
她恨陈家,也恨前夫苏均生,更恨自己。
陈先录是个情种,失去妻子后,如同一具行尸走肉,沉溺于过去的情爱里无法自拔,与酒精常伴。
那些恍惚的日子里,他只在意自己失去爱人的痛楚,全然忽略了女儿。
陈家父母脑子里又是糟粕的旧思想,总觉得不生个男孩,陈家就断了血脉。
他们对陈见苏这个孙女随意照顾,一心想着给儿子再寻个对象生个孙子传宗接代。
文淑敏得知陈见苏没有被陈家好好照顾的消息,马不停蹄来接走了陈见苏。
女儿死后,她不敢、也不想见陈见苏,她怕见到这个模样与苏静央相似的婴儿,就不由自主地想起早逝的女儿。
文淑敏以为陈家人会善待这个孩子,可她再度听到消息,却是自己的外孙女被随意对待。
陈见苏的爷爷奶奶是市侩俗人,知道苏静央父母有钱,便抱着孩子不肯撒手,扬言除非文淑敏花钱买断抚养权。
文淑敏看不起他们,可又无可奈何,给了一笔钱,抱走了孩子。
她给陈见苏取了小名,叫“僖僖”,希望陈见苏一生喜乐,长命百岁,不要像她的母亲一样。
外婆叫她“僖僖”,不叫她“见苏”。这个名字仿佛在不停提醒着她,自己的女儿是怎么死的。
文淑敏总是哀伤地看着陈见苏,但更多的时候,她不敢看陈见苏,只把她交给保姆照养。
后来文淑敏病了,生了病的人突然性情大变,对陈见苏的存在强烈排斥。
那时起,陈见苏跟着舅舅苏争岩生活,舅舅舅妈工作忙碌,还有两个尚且年幼的孩子,实在没有多余精力照看她。
陈先录浑浑噩噩了几年,终于在某个雪夜,幡然悔悟,自己原来弄丢了挚爱留给他的“遗物”。
他想接女儿回家,决心做一个负责的好父亲,遭到了文淑敏和苏争岩的强烈反对。
争论过后,为了女儿的前程,陈先录放手了,自己每隔一段时间,就坐着火车来看孩子。
过去的四年是陈见苏和陈先录相处最长的一段时间,从前他们总是匆匆见面,匆匆分离。
郑行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知道陈见苏和父亲的关系一般,看似轻飘的一句“去找我爸了”,背后必然暗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没有窥探他人隐私的癖好,得到了回答,就此止住了这个话题,话锋一转,又问:“结婚了?”
郑行止几乎没有跟小孩子接触的机会,自然无法从一个孩子的身形精准判断出年龄。再加上陈初晴是陈见苏的女儿这件事,分走他过多的注意力,没能及时察觉到她与自己有些相似的外貌特征,自然也无法第一时间将陈初晴与自己联系在一起。
他只当陈见苏消失的这四年里,同合适的人结了婚。
毕竟陈见苏说过,她不追求感情,因为感情总是靠不住。
婚姻如同事业,若能寻到合适的搭档,愿意同她共同经营家庭,那她也愿意迈入婚姻。
听他这么问,陈见苏心里一沉,一直垂着的眸子骤然抬起,目光里夹带着难以名状的情绪。
他以为啾啾是别人的孩子?
陈见苏没回答,郑行止也不催促,垂下视线去看她的手指。修长白皙的手指上,空无一物。那里,没有戒指。
郑行止终于说话了:“没结婚?还是……”
还是离婚了?后半句他没说出口。固然有人离婚后,能够潇洒置之,但他不认为陈见苏是这样的人。别人的伤心事,还是少提为好。
即便分开四年,他们依然是默契的,陈见苏知道他在想什么,“没有,没结婚。”
没结婚。
郑行之又转了一下手中的玻璃杯,那就是单身生育。
当今社会,单身生育不是什么稀奇事,可是落在陈见苏身上,却让人难以置信。
陈见苏是乖巧的、规矩的,做过唯一出格的事大概就是与他有了一段见不得人的亲密关系,可是这段关系,从头到尾都是郑行止设的圈套,他让天真清澈的陈见苏自己钻了进来。
他以为离开自己以后,陈见苏会回到那条笔直的、光明的道路之上,她不会再迷失,也不会再偏航。
可现在,陈见苏却大声向他宣告,自己做了第二件荒诞的事。
电光石火间,郑行止抓住了这个故事里怪异的一角,他的推测好像走错了方向。于是他问:“孩子几岁了?”
陈见苏答:“三岁,生日在圣诞。”
在她的引导下,郑行止终于窥见了一丝真相。他倏地转过头,看向她的目光定而直,还带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意味。
陈见苏从他的眼神里揣摩出了几分不满与怫然。
他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郑家未来掌舵人,怎么允许有女人罔顾他的意愿,自作主张地生下他的孩子。
“她…和我……”叱咤商场、巧言利口的商人,被这呼之欲出的真相,堵住了喉咙。
陈见苏点头,笃定地说:“是你的孩子。”
在尔虞我诈、明争暗斗的郑家,郑行止见过很多风高浪急的时刻,每一次他都泰然处之,化险为夷。
郑行止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会令他感到恐惧与无措,他错了,陈见苏用五个字,让他慌了神,再也无法冷静。
他努力回想陈初晴的长相,想起的却只是那小手握住他大手时的柔软触感。
到底长什么样子?为什么怎么都想不起来?
陈见苏比他冷静得多,事已至此,她任由他指责。她站起身,走向卧室,贴心地询问:“你要看看孩子吗?”
没有狂风暴雨,郑行止只是在客厅的沙发上思忖片刻,随后起身,即便内心波涛汹涌,面上依然保持着温润平静的神色,不显露任何异样情绪。
是的,这就是他。陈见苏想,他果然一点没变,一如既往的沉稳持重,哪怕风狂雨骤,他也能很快地从脑海中搜刮出应对措施。这样的性格,曾经让她倍感安心,此刻,却令她恐慌不已,一颗心吊到嗓子眼。
温润谦和的表象掩盖不了他内里的漠然。
“要看的。”这是他的孩子,他自然要看。
陈见苏小心地推开卧室的房门,提醒他:“啾啾睡着了,不要吵醒她。”
睡梦中的陈初晴翻了个身,落在郑行止的眼里,他觉得心被钝刀生生剜去了一块。
陈见苏知道他难受,突然冒出个女儿,任谁都无法接受。
她走到床边,把被子往下拉了一点,露出女儿的半张小脸。
郑行止依然站在卧室门外,他的脚像灌了铅一样,女儿近在咫尺,他却寸步难行。
小小的人儿躺在洁白柔软的床铺里,怀里抱着一只小猪玩偶,睡得香甜,不知道梦到了什么,红润的小嘴咂吧了几下。
陈见苏看他一直站在门外,开口想要喊他过来,一时之间却寻不到合适的言语。
久别重逢后的…该说点什么?
陈见苏扫了门外的郑行止一眼,又低下头看自己的掌心,她贫瘠匮乏的语言词库,让她找不出一个精准合适的词语形容他们之前的关系。
恋人?他们从未相爱过,一直都是陈见苏单方面的爱慕。朋友?哪对知己好友会亲吻,会在床铺间翻滚。
兄妹?这个想法才冒出,就被陈见苏生生压了下去。他们只在年少无知时,以哥哥妹妹相称,不知是何时,这份曾经纯粹的邻家兄妹关系,突然变了质。
其实是有词语能够精准概括他们之间的关系,但陈见苏不肯承认,似乎她一旦承认,这段她付出过真心的感情,就会变得随意敷衍。
于是,她自欺欺人地、绞尽脑汁地想要给他们这段隐蔽的关系盖上一层遮羞布。
算了,想不出来就不要想了,陈见苏不想为难自己,生活已经足够苦痛,何必再自寻烦恼,不如就这样,以孩子的父母关系相处着。
“她睡着的时候,很可爱吧?”陈见苏摸着女儿的脸颊说,“你过来看看。”
郑行止钉在原地的双腿终于动了动,他身高腿长,几米的距离,本应该走得很快,可是他却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带着坚定的力量。
这几步,让郑行止决定,对于陈初晴,他不问昨日种种,无论未来,他都会爱她、疼她,他愿意把最好的一切的捧到她的面前,任她收藏或摔打。
陈见苏从被子下轻轻捞起女儿的小手,放在掌心里轻柔地捏了两下,转头对站在床边的男人说:“你可以捏捏她的小手。”
郑行止有些犹豫:“会弄疼她吗?会不会把她弄醒?”
十二个字。这是郑行止今晚说的最多字数的一句话。
陈见苏说:“轻轻捏一下,她不会醒的。”
郑行止怕自己把握不好力度,捏疼了女儿,“让孩子睡觉吧。”
又没话说了。
郑行止低头去看女儿,肉乎乎的小脸,从侧面看,有点像小时候看过的蜡笔小新,看得出来陈见苏把她照顾得很好。他抬起目光,在陈见苏的脸上停留几秒,母女俩的眉眼很是相似。
至于像不像他,他辨认不出。
良久的沉默,最后是郑行止打破的,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女儿,问:“就叫啾啾吗?是哪个字?”
“大名叫陈初晴,小名叫啾啾,啾啾鸟鸣的啾啾。”
“初晴……”郑行止重复了一遍女儿的名字,“初晴百物新?”
陈见苏眼里漾起一丝惊讶,“是的。她出生的时候,天正好放晴。”
除此,也是希望新生命的降临,带来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