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初晴睡得早,醒得也早。
坐在两米的大床上,陈初晴推着睡在一旁的陈见苏,嘴里不断喊着:“妈妈!妈妈!”
像只小百灵鸟。
陈见苏睡得迷迷糊糊,梦见了很多过去和郑行止的相处片段,一道白光从画面里闪过,她听到了陈初晴在喊妈妈。
猛地醒了。
转头一看,陈初晴噘着嘴拍着肚皮。
她饿了。
成为妈妈后,陈见苏也理所当然地失去了睡懒觉的机会,孩子醒了,她跟着醒。
陈见苏没管自己,先给陈初晴刷了牙洗了脸。
小孩子扛不了太久的饥饿,陈见苏给她泡了杯牛奶先垫垫肚子。
陈初晴坐在卫生间门口喝牛奶,陈见苏趁这个时间快速地收拾了自己。
简单洗漱完毕,陈初晴晃着手里的吸管杯,向她讨夸:“妈妈,我喝光光了!”
接过杯子,陈见苏摸摸孩子的脑袋,“真棒,跟妈妈去换衣服。”
换好衣服,陈见苏打算带孩子下楼吃早餐,手里的手机却响了。
是郑行止的电话。
“孩子醒了吗?”他问。
昨晚回家后,他枯坐了一夜,才慢慢从自己有个能跑能跳会说话的孩子的震惊里,转为接受。
第一天做爸爸,他有点紧张。
不知道陈初晴几点会醒,知识面宽广但对抚育孩子方面一窍不通的郑总,甚至借助了互联网,搜索三岁小孩一般几点起床。
答案不统一,有说七点左右,也有说八点左右,但大部分都是说七点左右,所以他选择在七点半这个折中时间打来了电话。
陈见苏低头看被自己牵着的女儿,“醒了,我们准备下楼去吃早餐。”
“好,一会见。”
一会见?他要来吗?
陈见苏想着,父女正式相见,她该怎么跟孩子介绍郑行止的身份。
陈初晴不是没有向她问过爸爸,她看动画片里的小朋友有爸爸,好奇地问过陈见苏为什么别的小朋友有爸爸,爸爸是谁,她有没有。
陈见苏当时沉默了一霎,犹豫是说实话还是善意地欺骗孩子她的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
陈初晴很快又被动画片吸引了注意力,转头忘了自己问过的问题。
爸爸对陈初晴而言是个陌生的概念,小一些的时候,她以为“爸爸”和“叔叔”是差不多的意思。
现在三岁了,也上了托班,开始理解“爸爸”的概念,也毕竟才三岁,看什么都懵懵懂懂,理解不深。
现代社会快速发展的科技多少会阻碍现实生活中的人际往来,其实没那么多人会好奇地问一个小孩你爸爸呢。偶尔在公园里玩耍碰上了别的小朋友家长,大家聊的也大多围绕孩子。
加之可能妈妈和外公给了陈初晴毫无保留、铺天盖地般的疼爱,那份缺失的父爱看起来也无足轻重了。
因此,陈初晴没吵过要爸爸,没有爸爸对她而言没有任何影响。
没吵过要爸爸的小孩,如何让她接受一个从天而降的爸爸?陈见苏不知道要怎么做。
餐厅里。
母女俩坐在一起,陈初晴捧着自己的儿童餐盘,上面印着粉色的小花,她很喜欢。
陈见苏把小勺子放到她手里,跟女儿商量:“啾啾今天自己吃饭,可以吗?”
陈初晴把勺子一丢,张大嘴巴,胖乎乎的食指指着嘴巴,“妈妈喂我。”
吃饭是陈见苏最头疼的事情。
陈初晴只有在很饿的时候,才会自己握着小勺子吃,一般饿的时候就会吵嚷着要人喂她。
陈见苏觉得这是个坏习惯,经常板着脸训她。她已经三岁了,下半年就该上幼儿园了,现在不改正这个习惯,去了幼儿园,总不能还要老师和保育员喂她吧?
“不可以。”陈见苏板着脸,“你昨天怎么答应我的?你说到了A市都要自己吃饭?忘了吗?”
“自己吃饭,衣服会脏。”
陈初晴指着自己的娃娃领衬衫,她是个有洁癖的宝宝,衣服有一点点湿了都不能忍受,真是跟她爸如出一辙。
“没关系。”陈见苏鼓励她,“衣服弄脏了可以洗干净,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能因为一些小事就逃避,好吗?”
陈初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重新抓起勺子埋头喝紫薯燕麦粥,另一只手抓了个比她手都大的南瓜包,小口小口啃着。
喝了两口粥,陈初晴又抬起头,跟陈见苏提要求:“妈妈,手疼,要喂。”
陈见苏还是那个态度,“不行。我喂你,我手也会疼的。”
爱孩子和惯孩子是两回事。前者是授之以渔,教她为人立世的道理与技能,让她去看更大更好的世界;后者是授之以鱼,替她包罗人生大小事,最后让孩子在茫茫世界中丧失独立的能力。
“我喂她吧。”一道清冽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陈见苏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陈初晴回头了,认出了郑行止,拍着手高兴地叫:“你是叔叔!”
第一次见面时,还不知陈初晴是自己的女儿,听她喊“叔叔”,并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现在知道了她的身份,听着这一声清脆甜蜜的“叔叔”,郑行止觉得心头泛着酸。
他不是叔叔。
当然,这个话不能跟小朋友讲,会让小朋友意识混乱,难以接受。
他蹲下身,跟陈初晴视线齐平,看了一眼陈初晴,又看了一眼陈见苏,随后伸出手,“又见面了,优雅的小公主。”
陈初晴捂着嘴笑,伸手跟他握手,一触即分,随后害羞地躲在妈妈的背后。
他们之间亲昵的互动让陈见苏心里有些难过。
陈初晴没忘记自己之前的要求,又缠着陈见苏:“妈妈喂。”
陈见苏摇头,“不行哦,啾啾答应过我什么?”
“我喂她吧。”郑行止说,贸然跟孩子说他是她的爸爸,可能会吓到孩子,在此之前,他需要跟孩子培养关系,喂饭是个契机。
陈初晴大声拒绝:“不要!我只要妈妈!”
郑行止一出现,陈见苏就觉得心累,她没什么力气再跟陈初晴讲道理,拿过勺子,喂她喝粥。
不用自己喂饭的陈初晴又开始当百灵鸟了。
“妈妈,你是我最最最最好的朋友!我爱你妈妈。”
油嘴滑舌的,心里有些烦躁的陈见苏被小朋友逗笑了,软着声音回应女儿:“你也是我最最最最好的朋友,我也爱你。”
没有孩子前,对陈见苏来说,表达喜欢和爱是极为困难又羞耻的事。
可是当别人逗陈初晴问她你爱不爱妈妈呀的时候,孩子大声又笃定地喊最爱妈妈的时候,她的那颗千疮百孔又坚固冰冷的心,突然升高了温度,开始融化。
在尚不理解爱的年纪,陈初晴就已经开始爱她了。
孩子,有时也是父母的老师。
虽然陈见苏仍无法做到像陈初晴那样坦然地高举并挥舞爱的旗帜,但她学会了接受孩子的爱——毫无保留且纯粹的爱,也慢慢学着回应陈初晴的爱。
郑行止坐在对面,看着母女俩亲昵的互动,发现自己是一个不受欢迎、被排斥的“第三者”。
他们似乎并不需要他。
这让他很沮丧。
陈初晴喝好粥,自己拿着南瓜包小口啃着,陈见苏趁她吃南瓜包的时间,大口解决着自己的早餐。
孩子的耐心不如大人,她不想让陈初晴等太久。
郑行止看她狼吞虎咽的样子,提醒道:“吃太快不好。”
陈见苏忽然放缓了进食的速度。
再精致美丽的妈妈,也会无可避免在育儿过程里产生几个狼狈的瞬间。
比如——为了照顾孩子,狼狈地吞咽一顿早餐。
陈初晴听见了,仰着脸学大人说话:“吃太快不好。妈妈和啾啾都不能吃太快。”
陈见苏摸摸女儿的脑袋,“我知道了。”
陈初晴又吃了两口南瓜包,就把剩下的递给了陈见苏,“我不要吃了。”
陈见苏习以为常地接过,吃完了。
吃好早餐,郑行止问陈见苏今天的安排。
陈见苏说:“先给啾啾找个托班,再去租个房子。”
外婆给她留了房子,但陈见苏不想住。
她把租房排在了女儿之后,当了妈妈以后,在不知不觉里,她渐渐丧失了自我,等她反应过来,她早已在丧失自我的道路上走远了,这让她很丧气。
她后知后觉的发现,郑行止却在重逢的第二天就发现了。
他有些心疼,又有些难过。
陈见苏不该这样的。
他这个罪魁祸首该怎么做,才能让陈见苏做回自己?
“我给你们安排。”这两件事,对郑行止来说,不过他两句话的事。
陈见苏不想跟他扯上太多关系,当初纠缠了三年多,还不够吗?
“谢谢,我自己能解决。”她拒绝了。
郑行止知道,他们之间的事情暂时无法解决,纠缠的那三年,必然有什么让她介怀至今的,甚至愿意远赴他乡,独自生下、抚育了一个孩子。
既然还介怀,就不该提及他们之间的关系而劝她接受,郑行止看了一眼蹦蹦跳跳的陈初晴,“啾啾也是我的孩子。”
郑行止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陈见苏,“她是我的孩子,那么她理所当然地可以享受我拥有的东西,包括金钱、车房、资源。我没有任何结婚的想法,身边也没有亲密的异性,啾啾会是我唯一的孩子,未来我百年,我的财产也全部是她的。”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她指的是他的后半段话,他结不结婚,跟不跟别人生孩子,跟她没关系。
陈初晴仰着头,好奇的目光在两个大人之间流转,她的小脑袋还听不太懂他们说的一些话。
“妈妈,你和叔叔在说什么呀?”陈初晴问,“我都听不懂。”
“没什么。”陈见苏摸了摸女儿的头发。
郑行止不再说话,拿着手机找到她的头像,发了条消息。
「大人之间的事不要牵涉孩子。」
陈见苏回了房间,才发现他发来的这条消息,这是他们重新加上好友后的第一句话。
她看着聊天界面,一时不知如何回复。
陈初晴吃饱了,坐在沙发上玩益智拼图,只有五块的拼图,她很快拼好了,骄傲地举起来展示给妈妈和叔叔看。
是香蕉的图案,陈初晴喜欢吃香蕉,所以总是把这幅拼图拆了拼拼了拆。
“香、蕉!”陈初晴大声喊着,“Banana!”
郑行止眼里带着笑和惊讶,配合地鼓起掌,“啾啾真棒!”
面对可爱的人类幼崽,人总是会放软声音,语调上扬,连骨子里带着凛冽的郑行止也不例外。
陈见苏突然觉得,郑行止说得对。
该和他划清界限的是自己,不是陈初晴。
陈初晴是他的孩子,给陈初晴提供好的资源、好的教育是他的为人父的责任之一。
她可以清高,但孩子不能因为她而失去更优渥的生活、更高远的眼界、更广阔的世界。
陈见苏收起手机,走到郑行止身边,说:“我同意了。”
郑行止点点头,“现在收拾行李吧,我带你们去新家。”
摊在外面的东西不多,大多是有关陈初晴的东西,恒温壶、儿童保温杯、儿童遮阳帽……
郑行止站了起来,轻轻挪到了她身旁,小声询问:“需要帮助吗?”
专注整理东西的陈见苏头都没抬,“不用。”
郑行止帮不上她的忙,想去陪陈初晴拼图,也被小朋友拒绝了。
陈初晴摇着头,每个字都说得认真:“不可以打扰我!”
郑行止此刻有些如坐针毡,母女两个,哪个都不需要他。
再次感知到自己的不重要,这让郑行止很挫败。
无事可做的郑行止只好去看陈见苏忙碌的背影,看她把陈初晴的东西一样样放进行李箱里。
他看着她,一道振聋发聩的声音在心底发出。
——以前的陈见苏去哪了?
似乎被“妈妈”这个身份杀死了。
郑行止烦躁地站起来,走到落地窗前,云悦酒店的地理位置极佳,城市地标映入眼帘,江对岸的高楼一幢幢铺展在他的面前。
江边行人脚步匆匆,没有停留。
如同过去的陈见苏,从他身边匆匆走过,没有停留。
郑行止伸出手握了一下,陈初晴于他是一样从天而降的宝贝,可是这个宝贝,让陈见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吃了苦。
这不能怪陈初晴,她是无辜的生命。
这是成年人犯的错。
主要错误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