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喜字在黄灰的墙面上显得格外扎眼,许南乔盯着自己指尖的丹蔻,恍惚间听见唢呐声刺破耳膜,掌心处传来的刺痛让她猛然惊醒,那杯滚烫的茶水正在她手中微微晃动。
“新媳妇敬茶...”司仪拖长着尾音让她浑身一颤。
1985年农历五月初八,北京西城胡同里的林家小院,这场景她死都不会记错。
许南乔垂眸看着自己身上崭新的确良红裙,指甲狠狠陷入掌心。
三十八年前这场婚礼,是许南乔噩梦的开端。
“乔乔?”
身旁的林少安小声提醒。
男人剑眉下的双眸带着她记忆里满意关切,粗糙的掌心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腕,“茶要凉了。”
许南乔的瞳孔微缩,前世这个时候,她小心翼翼地接过婆婆特地为她准备的沸水,当时的她双手烫出燎泡都不敢吱一声。
而现在她看着八仙桌前端坐的周招娣,老太太鬓角的白发梳得一丝不苟,眼角的褶子里都透着藏不住的得意。
“妈,您喝茶。”
许南乔突然转身,将青瓷盖碗往林少安手里一塞,“少安,你替我端给妈,我裙子被桌子勾住了。”
满屋的宾客顿时安静。
林少安愣怔间径首接过茶杯,立刻被烫得首呼冷气。
周招娣脸色铁青,却不得不接过儿子手中的茶,那水己经洒了大半在她崭新的千层底布鞋上。
“哎哟亲家母!”
许南乔的母亲王凤霞突然从人群中钻了出来,手里的帕子往周招娣的鞋面上一按。
“这茶渍可得马上处理才行,我们家乔乔陪嫁的上海肥皂最是去污了!”
说着就麻利地蹲下身,硬是把周招娣架去了屋里。
许南乔看着这场面差点笑出了声,前世唯唯诺诺的母亲,此刻眼里的维护让她鼻子发酸。
她转头看向林少安,他正偷偷对着通红的手指吹气,发现她炙热的目光,竟咧嘴的笑了,“媳妇儿,你裙子没被勾住吧?”
洞房花烛夜,许南乔望着天花板上摇晃的红色拉花。
前世的今夜,她被婆婆叫去洗全家人吃的喜宴碗筷,回来时林少安己经醉得不省人事了。
现在的他,正坐在藤椅上剥着橘子,橘皮断裂的沙沙声在静谧的夜里格外清晰。
“你故意的。”
林少安突然开口,橘瓣在掌心堆成小山,“那杯茶。”
许南乔的心跳漏了半拍,她记忆里的丈夫是个闷葫芦,三十年来从未看穿过她的心思。
“妈往茶里加了三次开水。”
她听见自己说:“你明明也看到了。”
林少安手指顿住,月光从窗帘缝隙漏了进来,在他眉骨下投下深深的阴影,“我大姐当年嫁人,手上烫得泡小半个月才好。”
他把橘子放在她手心上,“明天回门,我从厂里借辆吉普车送你。”
许南乔攥紧了鸳鸯吸水的缎面被,记忆中的她走了三小时回门,磨破的脚后跟渗血染红了尼龙袜。
此刻林少安体贴的模样让她喉咙发紧,这根本不是她记忆里那个对母亲唯命是从的丈夫。
“少安。”
她突然撑起身子,“如果我和你妈吵架,你帮谁?”
问题像块石头砸进深潭,林少安转身从五斗橱拿出个铁皮盒,掀开盖子,里面整齐码着大前门香烟和粮票。
最上面是张泛黄的照片,扎麻花辫的少女在颐和园石舫上笑得灿烂。
“我十五岁偷藏的照片。”
男人粗粝的指腹抚过相片,“当年在供销社看见你给老乡称白糖,笑模样和现在一样。”
他抬头时眼神灼得许南乔心口发烫,“你说我要帮谁?”
院里的老槐树沙沙作响。
许南乔突然想起2023年车祸前,她在医院走廊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林师傅守了三天没合眼”。
当时她以为说的是儿子,现在才明白,是那个在她病床前沉默了一辈子的男人。
天蒙蒙亮时,许南乔被厨房的响动惊醒。
她裹上外套摸进厨房,看见个扎蓝头巾的姑娘正在捅煤炉子,黑灰蹭在鹅蛋脸上,活像只花猫。
“淑华?”
许南乔脱口而出。
小姑子吓得铁钳当啷落地,前世这个被她婆婆养废了的老姑娘,此刻眼睛里还跳动着灵动的光。
“嫂子怎么起这么早?”
林淑华慌忙用袖子擦脸,“妈说新娘子该多睡会儿...”话没说完,她突然从灶台端出碗冒着热气的鸡蛋羹,“我...我偷偷留的...”许南乔眼眶忽地 一热,前世的林淑华被周招娣打压得畏畏缩缩,三十多岁还不敢和男人说话。
而现在,姑娘手腕上新鲜的钢笔水痕迹,分明是夜晚读书时打瞌睡蹭的。
“咱俩分着吃。”
许南乔抓起调羹,故意大声的说,“听说棉纺厂招会计,你要不要去试试?”
里屋传来周招娣的咳嗽声,林淑华瞬间亮起来的眼睛又迅速暗了下去:“妈说姑娘家...”“妈还说新媳妇得跪着敬茶呢。”
许南乔把鸡蛋羹舀进两个碗里,瓷勺碰着碗沿叮当作响,“下午我教你打算盘,你哥说的。”
晨光透过油毡窗照进来,林淑华嘴角的弧度让许南乔想起破茧而出的蝴蝶。
院外突然传来周招娣拔高的嗓门:“少安!
这么早去哪?”
"给乔乔买豆汁儿!
“他的回答大声到惊飞一树的麻雀。
许南乔咬住嘴唇笑了,这一世,她倒要看看,到底是谁给谁立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