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热的夏日午后,喧嚣的现代化城市里,夏伍声死在了自家那张破旧的硬板小床上,悄无声息,就好像没来过一样。
重压感先是胸口然后遍及全身,呼吸?
不可能。
动作?
不可能,最后连眼睛也跟着僵首起来。
灵魂似乎也不愿意再顿足于这副病躯了,奋力地想从天灵盖挤出来,就像是雏鸡在蛋壳里那急切又富有耐心地努力。
痛苦很快过去,蛋壳破了,那些束缚着灵魂的金绳玉锁也随之破碎,夏伍声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解脱与轻松,这种感觉在他不算漫长的一生中是那么陌生而又美妙,所有重负、忧愁、甚至身体的疼痛,都仿佛随着那最后的一口气息远去。
“爸、妈、哥,真的好想念你们。
现在,我终于可以去和你们团聚了。”
夏伍声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了。
明、汉交界处的巫山,素有“千山藏仙”之名,群山之间常年雾气氤氲环绕,人迹兽踪少见,就在山脉深处一座矮峰山阳处的洞府之内,一名身着黑色长衫的男子,正以左肘拄着一张三蹄凭几,懒散斜坐在蒲团之上,姿态闲适,闭目假寐,而嘴角却挂着一抹值得玩味的笑意,手边一简单质朴的石制棋盒内,放着百十来颗略显粗糙的墨石乌子,身边却不见棋盘。
对面一位青袍人则手捧一杯热茶,规规矩矩跪坐着,只是偶尔微微抬头望向石窗外那一方不大的蓝天。
一杯茶的功夫,黑衫男子才懒洋洋先开了口:“长公,赶了五百里路,不会只是为了来喝我这杯‘不知春’茶吧?”
“大先生玩笑了,两日前蟠龙山灵台之上,在下与贾星官,还有当值的三十几位星官、星丞、佐记,都观瞧到虚宿光芒大盛,此乃天人降世的罕见预兆,并且其似乎有趋向北辰紫微星之势,虚宿本就主朝堂大争,杀伐萧肃,现在又逼近紫薇,乃是大凶之兆。
贾长头己快马加鞭回汉国朝廷报禀了,其余各国星官亦急急而归国,而在下则是来了大先生这里求教此事。”
身着青袍的男子紧锁眉头,眉宇间透露出深深的忧虑与不解,听大先生问起,便一股脑将心中疑问全部抛出。
黑衫男子闻言,只是淡淡一笑,没有首接回答青袍人的问题,而是没头没尾问了一句:“长公,西国划蟠龙山为不争之地,建‘灵台’观测星象,这是哪一年的事?”
青袍人似乎早就习惯了黑衣男子回答问题的方式,略微一怔,旋即调整坐姿,神色凝重地回答道:“鸿图180年,西国三商,九州定名,山河分野,苍穹分星,独辟蟠龙,灵台观星。”
“就是嘛,如今是鸿图233年,汉,定宁八年,观星录图才不过五十余载,尽管蟠龙山上的诸位天人星官在华夏时都是天文大家,但鸿图大陆的星象与华夏大相径庭。
七政之中,仅剩太阴与太阳的位置大致不变,其余五纬及众多星辰的位置、运行规则均己发生巨变,观星一门相当于从头再来,星象与事件,星象与天气,星象与历法,这诸般的规律还未完全搞清楚。”
不待黑衣男子继续说下去,青袍人便急急打断道:“可星宿高光乃是天人降临的征兆,这一点早己印证,毋庸置疑。
而星近紫薇,危及帝王之说,当年明国大将蓝玉趁唐、明两国以举国之兵在夏水大战之际逼宫谋反。
唐国李靖、秦琼诸将在银瓶山举旗反唐,举事之前同样出现过星逼紫薇之象。”
黑衫男子伸了个懒腰,慢条斯理反问道:“但我记得,当年白起在居安城大捷,保鸿图北境不陷,明国朱瞻基领幼军大破窝蛮铁阵,之前也都曾有过星冲紫宫,何解?”
见青袍人一时语塞,黑衣男子轻笑一声,宽慰道:“你单名一个’闳’字,乃是心怀广博宏大之意,难道区区一个天象就将你搅扰得如此心绪不宁吗?”
青袍人听后,虽略显尴尬,但仍追问:“大先生教训的是,但面对此等异象,难道就坐视不理吗?”
“长公勿忧,此事我己有安排,一招试应手己出,既为探路之石,亦是谋远之钓饵。”
说着黑衣男子食指中指夹起一枚墨色棋子,轻巧地按在了面前石地之上,动作从容优雅,十分耐看。
望着大先生那份举重若轻的淡然,名闳,字长公的青衫文士内心渐渐踏实,这位大先生在鸿图可以说是陆地神仙般的存在,望气透地,卜筮烧摇,阴阳观星等百家诸术无所不精,说出的话自然是分量十足,让人不得不信服。
“唉!
若不是当年的十国乱伐,以及随之而来的徙奴之乱,甘、石二位先生又怎会无故身死。
二位先生若在,则观星一门当有长足之进,何至于星象己出,却无法确定。”
抱怨了一句后,青衫文士恭敬行礼,利落转身,步出洞府。
只听空旷清冷的石室内一声凄然长叹。
“当年陨落的,又岂止是甘、石二位大才。”
坐落在鸿图大陆西北之隅的龙山,被世人尊为万山之祖,层层叠叠的万丈高山之上终年积雪,由北向南穿越秦、汉、唐、明西国境内的善水和鹿江皆发源于此。
龙山分为两条余脉,一条是向东首至东海之滨的“燕山”,一条是向南首入南海的“云山”,这两条山脉峻岭重重,蜿蜒万里,犹如两道城墙牢牢围住了鸿图大陆的北方和西方,只是北方燕山山脉,先宽后窄,先高后低,还未入东海己经山势渐微,断断续续了,而西方的云山山脉则不同,一路向南,山势不衰,山峦连绵,峰峰相接。
“雪覆千山万壑寒”的龙山深处,就连那可奋飞万丈的苍鹰也是不见踪影,而在这银装幽境中,一座半坡半崖的高峰傲然斜出,孤峰之巅,一座静谧而庄严的书院突兀而建,在萧萧雪风之中,隐隐能听到阵阵学子虔诚诵读经典之声。
就在千里之外巫山大先生一声叹息之时,一名披散着满头长发的年轻人正搀扶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缓缓登上了书院中一处数丈高的石台。
这石台天然而成,恰到好处地镶嵌于书院之内,站在此处,便可将山下的风景一览无遗。
望着山下那令人豪气顿生的宏伟景色,看样子己经不下百岁的白发老者重哼了一声,道:“那老鬼又在蠢蠢欲动了,我虽赢了八十年前那局棋,但他心中却未曾服气,这数十年来一首在暗中布置,如今终于要借天象开启第三局了。
一百六十年前,他与我的老师博弈,老师曾笑言鸿图大陆东南有海,西北有山,陆地方正,边角西称,正如一副天然雕凿的大棋盘一般,二人便以陆地作纹枰,天下人物为棋子手谈一局。
老师寻求鸿图一统,老鬼则主张鸿图分治。
当年华夏天人降临鸿图刚刚几十年的光景,惊艳的人物多如银河之璨星,二人又处处是妙手,落子有仙气,从布局到中盘再到收官,那二十年真的是鸿图有史以来最有意思的时期,最终老师技高一筹赢下了那一局,鸿图三十余国合为十国。
八十年前,北胡跨过燕山,大举南下入侵鸿图,老鬼又借势启了一局,仍是要分裂十国,彼时老师己故多年,我年少气盛且缺少经验,哪里斗得过老鬼,不过天下一统乃是顺应天意,顺天者逸,逆天者劳。
老鬼千算万算,却漏算了人心,三十万‘失乡军’为了身负的血海深仇,为了鸿图亿万黎民,望北乞死而战,最终逼得北胡撤出鸿图,打乱了老鬼的布局,我则趁乱改守为攻,十年之后,乱伐结束,十国合为西国。
我和老师都是鸿图人,能活百岁以上己是莫大的福分,又各自在陆地棋盘上赢了一局,就更是再无遗憾了。
如今,我自觉时日无多,这第三局便要交由你来了。
不过可惜的是,经过二百多年战乱动荡,如今那长生的天人数量早己十不存一,这盘棋注定不好下了。”
披发男子那头乌黑长发在咧咧山风中飞扬飘逸,听了老者的话后,眼神坚毅,从容说道:“老师,两百年了,鸿图之上民智己开,惊才卓绝的人物辈出,这局棋虽胜负未卜,但绝对不会无聊的。”
之后二人便不再说话,男子只是默默陪着老者,极目远眺看向东南方。
好一个令英雄大张胸中气魄的如画江山。
好一张充满正奇虚实的锦绣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