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秋时节,京城昨日刚下了整夜的雨,因而这日清晨天初霁,尚且有些雾霭蒙蒙。
京城郊外的一条大道,一架低调马车行驶其间。
前面驾车的马夫是个积年的老好手,泥路被雨侵袭一夜,泥浆湿滑,马车跑得极快,却极稳。
转眼间,天要破晓,距离京城不过十几里路。
“应当不过一两个钟头就要进城了。”
车厢内传来低声呢喃,怯怯的女声似有所觉。
掀开一角车帘,借着稀疏的光亮,车厢里简陋的布局呈现在眼前。
两道柔弱倩影相依偎在一起,车厢里空间狭小,除厢门正对着的一面安置了一条软榻外,唯有的陈设便仅是软榻下围的一方小柜。
感受到靠在自己怀里的小丫鬟饿得快要坐不住的动静,宁芷弯腰打开小柜,将里面最后剩下的一块糕点取出抵在小丫鬟嘴边:“吃吧。”
轻柔舒缓的声音在这样的天气下,也像吸饱了汁水的花蕊般,带着雨夜将歇时的疲惫,却仍有一股遮掩不住的青春鲜艳气息。
京城齐国公府多年寄居在外的西小姐归家,却不过只安排了一架马车并两仆人从百里外的地方将人接了来。
府里稳坐高堂的一众人对这位西小姐的不喜,由此可见一斑。
宁芷对此心知肚明,她听着身旁小丫鬟春环埋头啃点心的窸窣声响,自己掀了车帘向外张望。
但其实只是为了感受些新鲜空气。
因前几日马夫强要披星戴月的赶路,她向来身体大病没有,小病不断,于是不可避免累病了身体,前几日都恹恹缩在车厢昏沉,今日才刚好了些。
话说齐国公府也当得起一句百年望族,怎么还会有府里首系的女儿流落在外?
这就要说到上一辈的恩恩怨怨了。
宁芷的父亲从前是这齐国公府里的二少爷,虽然没有候位能继承,但也是高门大户里的子弟。
如若争气,考取个功名自然是锦上添花,但若志不在此,今后也能凭借国公府的荫庇在官府谋得一个好差事。
总不会至于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孤苦伶仃地流落在外多年。
可惜问题就出在这位国公府二少爷宁辙自己身上,宁辙自小***斗狗,不学无术,行事荒唐自专,很不得家中喜爱。
更大了些,便成日流连花楼寻欢作乐,荒淫无度。
莫说功名利禄,公府里只求他整日里安分些,少在外惹出些事。
望京天子脚下,权贵豪门多如牛毛的地方,说不定哪次遇上硬茬,为整个国公府招来祸事。
望京许多人眼巴巴等着看这位混不戾的混世魔王什么时候跌个大跟头。
结果令所有人惊掉下巴,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宁辙最后被花楼娘子勾去魂魄,不惜跟家里人闹了个天翻地覆也执意要娶那位花楼娘子为妻。
但这怎么可能,要真这样,齐国公府就该成整个望京的笑话了。
眼看国公府始终不允,宁辙寻死觅活不成,最后竟真生出了些血气,执念上头,一鼓气带着那花楼娘子远走高飞去了。
齐国公府还是没能逃脱成为望京上至权贵豪门,下至平头百姓饭后谈资的结果。
公府里最好面子的老太太放出话与宁芷父亲恩断义绝,从此以后不再来往,这场闹剧才堪堪有了个结束。
后来的故事显而易见,宁辙一个西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公子哥,花楼娘子也没个傍身的手艺,爱情的***平息后,剩下的生活便只剩下对贫贱夫妻百事哀的现实演绎。
花楼娘子后来生下宁芷后便一走了之,宁辙也在取得公府原谅之前染上时疫,一命呜呼。
最后剩下尚在襁褓中的小婴儿,国公府无法,最后只将人送出望京,在几百里外的宁家庄园里的尼庵中带发修行。
说的是权当为父赎罪积德。
宁芷今年十五,正是及笄之年,自小寄居在消息闭塞、人情荒芜的尼姑庵,不见天日,对这些上辈子的恩怨本该一无所知。
可她偏偏就是知道,而且她不仅知道往事,她还知道自己的来日。
宁芷知道自己这番回到国公府,依旧做不成尊贵的娇小姐。
凡俗有人的地方就有说不尽的恩怨人情纷争,宁芷上辈子被卷进这趟外表光鲜亮丽,内里却狼狈不堪的浑水里,最后落得个死不瞑目的下场。
从前的记忆在脑子里时而昏昏沉沉,时而横冲首撞,也是她前几日生病的原因之一。
“小姐...”小丫鬟春环拉少女的衣角出声。
宁芷神情恹恹回头,“怎么了?”
春环:“就要到府里了,我为你梳妆整理吧。”
宁芷眼神移到春环紧掐自己裙摆的手上,一切都与记忆中的场景重合。
良久,她叹一口气,脸色还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苍白,但宁芷长得实在好,这点苍白便也被衬成初春的白茉莉——这一点随了她作为花楼娘子的母亲。
谈话间,马车己到了望京城外,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正排队等待检查进城。
“不必了。”
宁芷拒绝,面上无悲无喜,有了上辈子的记忆,她知道公府里没人想见她。
春环还想劝,她害怕自家小姐第一次归家,会因为不谨慎抑或礼节粗鄙招来府里人的不喜。
她十岁时被买来照顾适时刚满十二的宁芷,几年相处下来,宁芷又从不拿捏什么小姐架势,两人相处如同姐妹般。
她记起自己闲暇时偷看的尼庵中其他女尼偷藏的话本,那里面都说从外面归家的小姐定然是不简单的,什么礼节周到,甜言蜜语,哄得府里的那什么老太太、太太笑得合不拢嘴。
老太太高兴了,一合计给小姐安排个顶好的夫婿,从此余生夫妇和谐,万事美好。
春环在心底叹气,她心里知道自家小姐是个锯了嘴的闷葫芦,哪能说什么好听话。
只希望收拾得顺顺当当了,不被揪住错处才好。
车厢外传来城门守卫的问询声,驾车的车夫诺诺回禀几句,只说是齐国公府的宾客去访。
高门氏族带来的便利无形显现,守卫随意糊弄两句便放行。
宁芷陷入回忆,呆呆坐在厢轿中一言不发。
没有第一次回公府的紧张,更莫说其他情绪。
又加上病后脸色苍白,倒显得是不愿回公府的模样。
春环见着,感觉自家小姐在尼庵中念经念傻了。
她不再提醒,小孩子心性,不一会儿便被车厢外的热闹引去注意。
望京城作为帝国王城,不许驾车奔驰,公府的车夫松了缰绳,驾着马匹缓缓行走着。
周围往来人群众多,熙熙攘攘,各处叫卖、杂耍共人***谈的热闹隔着车帘透进车厢里,更衬得宁芷此时死寂得森然。
春环到底年幼,第一次见这番热闹,心里止不住想往外瞅,但心下又顾忌不敢,便频频张望宁芷,想让她掀开帘子好让自己大饱眼福。
安静的少女却如同权贵房中墙上挂着的仕女图,清雅绝伦,一言不发。
许久,才倾斜一丝视线,节省字句道:“以后会有机会的。”
见自家小姐终于出声,春环一撇嘴唇,也不再作兴,靠在车厢角落兴致缺缺。
马车还在缓慢行驶着,表面神色凌然的少女陡然觉得心头一跳,正当寻不着缘由,便听见外面传来喧哗。
马车被当街拦住,她刚想出声询问出了何事,便听见一道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