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虞历三百七十七年冬,槐山村的第一场雪,是从人皇轩辕氏的脊骨里渗出的诅咒。
子夜时分,苍梧山巅传来一声闷响,似巨兽翻身,又似冰川裂骨。
猎户王二从草席上惊醒,听见看门的老黄狗发出濒死般的呜咽。
他摸黑推开窗棂,一股腥风裹着冰碴扑面而来——那风里带着铁锈味,像是千万把生锈的刀片刮过鼻腔。
“他娘的……”王二骂了半句便噎住了。
月光下,无数暗红色的雪片正簌簌坠落。
那不是雪,倒像是从天上洒落的碎骨渣,每一片边缘都泛着锯齿状的寒光。
一片血痂雪落在他手背上,瞬间蚀出针尖大的血点,疼得他倒抽冷气。
更骇人的是,雪片触到皮肤竟微微蠕动,仿佛活物在啃食血肉。
村东头传来第一声惨叫。
王二抄起猎弓冲出门,他认得那声音,是村东头的李瘸子,靴底踩在血痂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碎骨声。
他看见李瘸子的茅屋在雪中扭曲——屋顶的茅草正在融化,不是化成水,而是变成粘稠的黑浆,顺着土墙蜿蜒流下。
窗内透出幽绿的光,映出一个人影正疯狂抓挠自己的脸,指缝间甩出冰碴和碎肉。
“瘸子!
撑住!”
王二一脚踹开木门,浓重的腐臭几乎将他掀翻。
李瘸子蜷在墙角,左腿己完全僵化成冰柱,皮肤下凸起蛛网般的血纹,正顺着大腿向胸口蔓延。
他右手攥着把柴刀,刀刃上沾满冰蓝色的碎屑——那是他剜下的血肉。
“王二哥……帮我……”李瘸子咧开嘴,齿缝间滴落黑血,“这鬼东西在吃我的五脏……从骨头缝里往外钻……”话音未落,他的眼球突然爆裂,眼眶里钻出麦粒大的白蛆。
蛆虫落地即化冰针,扎穿王二的靴底首透脚背。
王二惨叫倒退,撞翻了墙角的陶瓮,瓮里腌了半年的鹿腿滚落在地,瞬间被血痂雪裹成冰坨。
黎明时分,血痂雪停了,留下满村猩红。
王二拖着溃烂的左脚挪到井边,木桶捞上来的不是水,而是粘着冰渣的黑浆。
他舀了半瓢想冲洗伤口,却听见井底传来锁链拖曳的闷响,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在地脉深处翻身。
“贪狼……破军……”含糊的低语顺着井壁爬上来,每个字都带着冰碴的锐利。
王二僵在原地,瞳孔骤缩——井水倒映出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一颗巨大的眼球,瞳孔裂成北斗七星状,正死死盯着他。
“砰!”
木桶砸进井底的回声惊醒了他。
王二连滚带爬逃回家,却发现屋檐下蹲着个人影。
村长赵守德裹着狐裘,手中龟甲裂痕如北斗,左眼蒙着白翳——那是三年前窥探雪线禁地的代价。
“昨夜丑时三刻,山神庙的守山人像裂了。”
赵守德的声音像生锈的锯子,“雪线禁地的结界还在消退……王二,你碰了井水?”
王二下意识缩起溃烂的左脚,却见赵守德猛地掀开他的裤脚。
腐肉间钻出的白蛆正在结冰,蛆身泛着诡异的幽蓝。
“蜚瘟入髓,没救了。”
赵守德退后半步,从袖中抖出张黄符,“天亮前自我了断,还能留个全尸。
否则……”符纸无火自燃,化作青烟钻入王二口鼻。
他顿时浑身痉挛,仿佛有冰锥在骨髓里搅动。
当夜,王二爬上了祭尸崖。
崖下堆积着历代献祭者的骸骨,被血痂雪染成暗红色。
他握着猎刀对准心口,却听见崖底传来铁器相击的脆响。
“北斗斜啊贪狼高——”沙哑的哼唱声中,赵铁从白骨堆里爬上来。
他右腿裹着铁甲,甲缝渗出黑血,落地成冰。
腰间别着的短刀布满蜂窝状孔洞,刀柄缠着褪色的符纸。
“想活命?”
赵铁咧嘴一笑,金牙在血月下泛着寒光,“把左脚剁了,用这个烙伤口。”
他抛来一块烧红的铁片,表面刻着北斗阵图。
王二咬牙挥刀,断脚尚未落地便被血痂雪冻成冰雕。
烙铁按上断肢的刹那,他听见自己血肉沸腾的嗤响,混着赵铁的冷笑:“记住这疼——往后你就是蜚的饵食了。”
三日后,王二的断腿处长出了冰晶。
透明的晶体中裹着血丝,形似蜷缩的婴孩。
赵守德带人将他绑上祭坛时,冰晶己爬满王二的半边身子。
“以血饲山神,以骨镇雪线——”赵守德的祭词被王二的嘶吼打断。
冰晶猝然炸裂,飞溅的碎片扎进周围村民的眼眶。
王二残破的身躯开始膨胀,皮肤下凸起游动的肉瘤,瘤子裂开处伸出蜈蚣状的触须。
赵铁在人群最后方眯起眼,指尖捻着枚生锈铜钱。
当触须即将卷住赵守德脖颈时,铜钱破空而出,钉入王二眉心。
腐尸轰然倒地,化作一滩腥臭的黑浆,浆液中浮着半片龟甲——裂纹恰成“破军”二字。
“来了。”
赵铁喃喃自语,转头望向村东头赵大郎的茅屋。
夜色中,一缕青烟正从屋脊升起,烟迹扭曲如北斗。
王二的尸体在祭坛上化作黑浆后,槐山村的噩梦才真正开始。
血痂雪停了三日,村中井水却一日比一日浑浊。
起初只是浮着冰渣,后来竟涌出粘稠的黑浆,像是地底翻出了腐臭的脓血。
赵守德命人封了七口井,唯独村尾山神庙前的古井还能用。
那井栏上刻着北斗七星,据说是百年前云游道士所留。
可每逢子时,井底便会传来锁链挣动的闷响,搅得人心惶惶。
这夜,铁柱娘提着木桶去打水。
月光被血云啃噬得支离破碎,井栏上的北斗刻痕泛着幽蓝。
她弯腰放桶时,忽然听见井底有婴孩啼哭。
“莫不是哪家弃婴?”
她探身望去,却见水面倒映出一张溃烂的脸——眼窝生着麦花,嘴角裂至耳根。
“贪狼……破军……”井水猛地翻涌,黑浆如触须般缠住她的脖颈。
待第二日发现时,铁柱娘己成了一具冰雕,十指深深抠进井栏,指甲缝里塞满猩红的盐碱土。
赵大郎蹲在灶台前磨柴刀,刀刃刮过磨石的声音混着阿锺的咳嗽。
孩子的病是从三日前开始的。
那夜他替赵大郎拾柴归来,路过祭尸崖时踩到一滩黑浆,脚踝当即肿成青紫色。
如今他蜷在土炕上,浑身烫得像块火炭。
赵大郎掀开狼皮袄,掏出山神骨佩按在阿锺胸口——玉佩里的指骨突然跳动起来,如活物般钻入阿锺的皮肤。
“儿啊,忍一忍……”赵大郎咬着破布塞进阿锺嘴里,免得他咬断舌头。
骨佩在阿锺胸口烙出北斗状的灼痕,黑血从七窍渗出,落地即冻成冰针。
窗外忽起阴风,茅草屋顶被掀开一角,血痂雪簌簌灌入,却在触及阿锺身周三尺时蒸发成腥臭的雾气。
赵大郎瞳孔骤缩。
他看见阿锺的影子在墙上扭曲膨胀,生出鳞爪与触须,与雪线禁地雾中的蜚影如出一辙。
他死命抱住阿锺,目光发红:“儿啊,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阿周死了,留下我们爷俩,你要是再出事,我该如何面对你母亲九泉之下的亡魂。”
之后他没再说话,只是浑身颤抖的抱住阿锺,天上星光大亮,却不见月亮的影子。
赵大郎的泪水砸在阿锺滚烫的额头上,瞬间蒸腾成腥臭的雾气。
怀中孩童的体温却是忽冷忽热。
屋檐缝隙漏下的星光泛着诡异的青,将阿锺后背映得透亮——皮肤下七颗朱砂痣竟化作北斗阵图,每颗痣都在渗出黑血,落地便凝成指骨状的冰棱。
"铁哥!
铁哥你救救他——"赵大郎突然冲着虚空嘶吼。
他早知赵铁常在子夜徘徊于茅屋西周,那些落在窗台上的铜钱灰与冰碴,皆是赵铁留下的记号。
瓦砾堆中传来铁甲摩擦声。
赵铁从阴影里踱出,右腿铁甲沾满腥臭的黑浆,腰间蜂窝短刀正滴落冰蓝色的液体。
他蹲下身,金牙咬破指尖,在阿锺眉心画出血符:"二十年前云虚老道剖我腿骨时,可没有人来救过我。
"血符触及皮肤的刹那,阿锺脊背弓如虾米,一团黑雾从口中喷出,凝成缩小版的蜚影。
赵铁眼疾手快,短刀贯穿虚影七寸,刀身孔洞中喷出青焰,将黑雾烧成灰烬。
"你儿不是病了,"赵铁扯开阿锺衣襟,露出心口北斗状灼痕,"是成了蜚的活祭坛!
带上他,跟我来吧。
"山神庙地底,青铜密室渗着血水。
赵铁掀开左胸衣襟,露出与阿锺如出一辙的北斗烙痕:"当年云虚子在我体内种下欺天契,用我半条命镇住雪线裂隙。
如今契约转移到你儿身上——"他猛地打开阿锺的嘴,翻开舌头,舌下密密麻麻的殄文正在蠕动,"唯有拜入那老东西门下,借风尘谷的观世镜才能彻底剥离命格!
"赵大郎浑身发抖,怀中阿锺突然睁眼——左瞳漆黑如墨,右瞳清亮似水,开口竟是苍老男声:"丙子年雷夜子时生,北斗入命,风尘当归。
""听见了?
"赵铁冷笑,"这是云虚子留在欺天钱里的传音术。
明日丑时三刻,带着山神骨佩去雪线禁地——"他抛来半块冰晶,内里冻着只血红的蜈蚣,"用这个喂饱守山尸傀,换你儿一线生机。
"雪线禁地的风裹着人声呜咽。
赵大郎背着阿锺在冰隙间穿行,山神骨佩在怀中发烫。
前方雾中忽现九具冰棺,棺盖刻着北斗七星。
随着他们靠近,棺盖轰然炸裂,爬出浑身长满冰鳞的尸傀。
"爹……"阿锺突然清醒,指尖触到尸傀额心的铜钱烙印。
尸傀们骤然跪地,冰鳞剥落处露出熟悉的眉眼,正是当年结伴外出寻柴的九名村童。
冰隙深处传来拄杖声,一阵不知名的曲子传来,远方飘起一层薄雾。
雾气中有一道若隐若现的身影,一位蓑衣老者走出,真是当年那位神秘老者。
他的双目像是明灯一般在雾中放光,左瞳浑浊如浸过符水的铜镜,右瞳却清亮似新磨剑刃。
他笑了,笑声无比难听,漏出发黑的牙床。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赵家汉子,带着你家小崽子,跟我来。”
语毕,他又走进雾中,只留下一个虚影,一串脚印。
赵大郎连忙几步上前,抱着怀中的阿锺,往雾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