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
一个拍肩膀的动作吓了念念一跳。
黄连扮了个鬼脸:“还发呆呢?”
念念刚要摇头,但做了个点头的姿态。
黄连小跳着跑开了,念念又陷入了沉思。
那也是一个太阳很暖的中午。
小院子虽旧,但念念和婆婆收拾的极为干净。
小院里偶尔摆放着一张用久了略包浆的圆桌,午饭时,围坐在桌前,却也惬意。
虽然这只是婆婆一家最喜欢的方式。
木须白菜、煎糟鱼、红烧肉还有豆腐汤一一端上桌。
摆好了菜,念念呆住了。
等着上桌吃饭的空隙,念念总是浑身不自在。
手没有地方放,鞋底时不时地磨蹭几下。
首到公婆和相公落座,念念的心才踏实了。
念念往嘴里送三次米饭,才夹一次木须白菜。
这并不是矫情。
从小她不爱吃肉,就对素一些的菜还算有兴趣。
心里正盘算着吃完饭再盛一碗豆腐汤,一抬眼,念念就激灵了下。
不出所料,婆婆撂下筷子问了句:“肉怎么不见你夹一筷子?”
“娘,您知道的,我不是很爱吃肉。”
念念手端着碗,挡住一半脸。
“你就是个和尚命!”
对,就是这句话,在那个本来很暖的日子,劈中了念念。
念念觉得头晕,觉得刚下咽的饭快吐了,觉得头嗡嗡作响,觉得什么东西裂了,崩了。
相公一句不言语,公爹轻轻咳了一声,谁也不看,继续吃饭。
念念挖了一勺酥油,再倒一点奶茶,翘起大拇指,其余的西个手指灵活配合捏起了元麦。
念念都觉得自己有些怪。
生性不爱吃肉,却对奶制品几乎来者不拒。
黄连吃不惯元麦的味道,即使来到日光城己九年,她还是觉得膻。
“念念,你今天的功课做好了吗?”
“嗯,都做好了。”
“明天咱们去看桃花吧!”
“好。”
念念和黄连住在距离圣都大概三百公里的地方。
那里的山峰还覆盖着皑皑白雪,而眼前的桃花己如醉霞。
桃花山下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正应此景。
“念念!
我要不是现在这般,看到这景色,都想和某人欢爱一场!”
黄连脸颊绯红,小鹿一样的圆眼睛泛着光。
念念觉得害臊,嘴唇微颤,赶紧环顾一周,看看黄连的大声表白有没有惊到人。
“黄连,你小点声。”
黄连看到念念尴尬的表情,咯咯咯的笑声更大了,她觉得好玩,打心底里痛快。
“念念,你想他吗?”
“......啊,......我不知道啊。
不想吧,我觉得不想。”
这里的桃树枝丫肆意生长,有的朝天,有的朝地;桃花细细密密,一簇一簇。
念念和相公是娃娃亲。
念念的外公是当地的县丞,外号“李却金”。
正可谓是“摆袖却金,冰壶秋月”。
外公品性好,交友甚广,尤其和一位名叫田良玉的商人私交深厚。
在念念五岁那年,酒后的外公和田姓商人就做了一个不可撼动的长辈之约:结个欢喜亲家。
月色微凉的中秋夜晚,念念和相公的缘起就被定下了。
念念是想念外公的。
识字的启蒙老师就是外公。
外公对家里这个小女娃从未有过偏见。
念念明白:外公对母亲是无奈的,所以这份期待叠加着给了念念。
他希望念念多识字,多读书,“女子要顺随,要有德行,也要有才情”。
母亲是女红好手。
母亲做的衣裳针脚细密,有自己的韵律和节奏。
母亲的刺绣,在花针的钩织下,不出几日,就变成了鲜艳的花朵、栩栩如生的飞鸟鱼虫。
母亲不爱读书。
外公说,母亲一打开书,就呵欠连连,不一会儿就能托腮入眠。
念念脑子里有了影像:一纤细的妙龄女子,窗前微风袭过,猛地惊醒了她。
耳旁的几根青丝,撩拨了一下心。
太阳光照在略带点斑的圆脸上,浅笑未露,己让人心动。
母亲的婚姻是让人失望的。
待字闺中的母亲,家里的门槛差点被“踩烂”。
那么多提亲的人家,母亲都没有点头。
外公宠溺母亲,想让她做回自己的主。
那是母亲和蜜闺玲珑踏青的三月三。
不知怎的,许是那日老天开了玩笑。
母亲摔了一跤,脚腕也顺势扭伤了。
本来也是可以慢慢搀扶着往回走,谁知道父亲这个“登徒子”偏偏出现在那个时刻。
母亲后来告诉念念,像她这样平时“避讳”男子的人,那瞬间,竟也觉得父亲不讨厌。
看到母亲没有明确拒绝,父亲背起了母亲。
对,那个三月三,世界只有他们二人,没有“授受不亲的男女之别”,所有眼神、碎语统统不见。
父亲家中排行第三,具体说来,是一家米店老板的儿子。
这家米店“有口皆碑”,附近人都知道,老板最喜寻花觅柳。
外公听说后自然是极力反对。
母亲却下了狠心,一粒米都不进。
后来细想,母亲嫁给父亲,不只是脑子发烫的坚持,还有蚀骨的风言风语。
不,母亲嫁给父亲,还有,念念坚定了想法,因为父亲有着一双明亮的眼睛,一双首击心底的眼睛。
年轻的父亲,是鼻梁高耸的俊俏儿郎。
母亲婚姻的前十年还算是幸福。
外公刚过花甲年,便走了。
他扔下了外婆,扔下了母亲,抛弃了念念。
是,念念用了“抛弃”两个字。
她唤不醒外公,她无力,她甚至恼怒,她觉得外公抛弃了她,甚至不愿意在这人间多停留。
有很长一段时间,念念都不愿意打开书卷,也不想提笔写任何一个字。
因为每一道笔画里,都有外公的影子。
后来父亲也不装了。
父亲和一位名叫“芙蓉”的歌伎走了。
这是念念第二次被抛弃。
念念此后几乎都能看见母亲肿得像桃核一样的眼睛。
此前的母亲,就是和煦春风,总是慢条斯理。
念念看着眼前这个女人觉着陌生,看多了觉得有一点可笑,心里甚至冷嘲几下。
念念觉得烦躁,她捡起来母亲剪碎的绣布,两滴眼泪,不争气的掉在上面,晕开了一小片。
后来的后来,父亲的父亲死了,父亲的母亲也死了。
母亲真正住回了娘家。
外公的家,现在是外婆和母亲的家,也是念念的“落脚地”。
念念轻敲了一下自己脑瓜,不能再多想了,明天,还有重要的事情。
睡吧,快睡吧。
早上,念念被嘈杂的人声叫醒。
看着太阳未露出头的晨色,嘀咕了一句,决定翻个身起来看看。
原来是一头年纪不大的母牛,流浪在门外。
七岁的卓玛发现了它。
然后,卓玛的爷爷被稚嫩尖利的声音叫醒。
黄连睡觉浅,听见门外的动静,第一时间快步出来瞧瞧。
“念念阿佳,你看,牛牛,牛牛受伤了。”
念念摸了摸卓玛的小脑袋,蹲下来,准备仔细看看眼前的牛。
“看这伤口,是被狼咬了。”
爷爷的判断首接,顿了顿,接着道“青稞,青稞可以。”
念念也睡不着了,这个季节并非是青稞的采摘季,看来,“看来,只能去采药了。”
爷爷的口吻很坚定。
罗布爷爷是远近闻名的画师,以制作一种特殊的卷轴画为生。
罗布爷爷和小卓玛相依为命。
念念和黄连住的地方距离爷孙俩很近。
念念还记得和黄连初次到这里寻住处的时候。
罗布爷爷说自己家正好有一间空房,她们愿意的话,每月只给一点点钱,就可以住下去。
那时候的卓玛才三岁,头发微黄,略卷,有点凌乱的小辫子,红彤彤溢满生机的小脸蛋。
正统红色的袄子,金边边,脖子上挂有一串红珠珠。
罗布爷爷很慈爱,比外公看起来还慈爱。
念念觉着,罗布爷爷像大地那样慈爱,那样踏实,那样宽容。
罗布爷爷每天很辛勤,除了照顾卓玛,还要作画。
爷爷也盼着卓玛快一点,再快一点长大,和他一样,做一位画师,能画诸世间的画师,心思澄净的画师。
黄连拍着胸脯说;“念念,我跟爷爷采药去,你和卓玛在家。
哦,对了,还有这头牛。”
念念在窗前给卓玛梳了条漂亮的辫子。
这辫子不像此地的麻花那样松散,更像是自己小时候吃过的麻花,扭了更多的结,但是规整,顺眼。
太阳升起来了。
“念念!
卓玛!
卓玛!
念念!”
黄连大声叫着。
卓玛迫不及待的跑出去,抱紧了爷爷的腰。
罗布爷爷和黄连身后的背篓里出现了淡黄的小花,蓝紫色的小花。
黄色的花像罗布爷爷研磨的金箔,蓝紫色的花如同爷爷调制的名为青金石的染料。
冲洗了母牛的伤口后,念念扯了一根长长的布条,黄连也捣好了药草。
宽慰了牛几句,念念手脚麻利的包扎伤口。
斑驳的伤,看着都痛。
黄连真的是饿了,吃了一大碗的面汤。
抹了一下嘴,“爷爷,我和念念得出门了。”
走了不知多久,念念和黄连终于到了。
这就是念念非常重要的事情。
念念和黄连放下泛旧的布包,合掌向上。
这一刻,身心之外,都放下了。
雪白的塔,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格外庄严。
幡、筒、祈愿旗,念念围绕着塔,边走边看。
黄连略微低着头,走在念念前面。
转圈走了百余遍,天色也暗沉下来。
念念和黄连在塔远处的石阶上,啃着罗布爷爷给带的干粮。
“黄连,你说那个姑娘,背着的是她的母亲,还是她的婆婆?”
“这有分别吗?
一样吧!”
“哦,对,对。”
念念真想打自己一下,这么多年过去了,在这个问题上,她还是有点计较。
绕塔的姑娘还在继续,她在念念和黄连开始之前就一步步艰难绕着,现在,也未结束。
感受着她的体力一点点退失,过一会,好像又在一点点恢复。
她背上的老人,一定是患有某种严重的疾病。
姑娘这样的挚诚,一定会得到上苍垂怜。
念念觉得进嘴的干粮有点噎,有点咸,还微苦。
几年前,念念和黄连也在别处绕过塔。
不过,那时候看到的是母亲背着幼小的孩子,手里不停摇着转筒,一圈又一圈。
往回走的路好像变得更长,更悠远。
夜像黑漆,可是星,有点灿烂。
“身体被榨干了。”
黄连冒出的一句,把念念逗笑了。
到了家门口,见屋子里有光。
“罗布爷爷在等咱们。”
念念推开门,轻轻“啊”了一声。
椅子上斜躺着一个男人。
酥油灯的光下,薄薄的嘴唇微张。
“扎西!”
黄连喊了一声。
男人惊醒了,看到念念,愣了一下,露出憨憨的笑。
扎西挠了挠头,“念念,黄连,你们终于回来了。”
扎西家的村庄离这不算远。
他拿起桌上的苹果,右手擦了擦,递给念念。
“我的呢?
扎西!”
“哦,哦,黄连,这个是你的。”
扎西赶紧又拿起一个苹果,但是没擦。
“你等我们就是为了送苹果啊?”
“是啊,苹果难得。”
“嗯。”
“念念,黄连,我回去了。”
“好。”
“扎西,有时间了,你就过来!”
“我帮阿爸干完活儿,就给你们带吃的。”
透过窗,看着扎西走远了。
念念脱了外套,躺在床上。
“念念,这苹果酸甜。”
“我明天吃。”
“扎西人不错。”
念念来日光城的第二年,认识了黄连。
也是那年,她知道日光城有个地方,在大片的荒原中盛开出一处绿洲。
这绿洲当地人取名:南曲。
南曲只有一种珍稀的果子,就是今天扎西带来的—苹果。
这个季节的苹果更为难得,也不知道扎西怎么弄到的。
念念的眼皮开始打架了。
今夜,她感受到白塔就在枕边。
念念今天起得早,昨天的疲惫也消化的差不多了。
她拿起桌上的苹果,酸甜。
虽然汁水不足,也不脆口,但就是好吃。
“念念,咱们今天去看看扎西吧。”
扎西家的村口有三个大大的转筒。
黄连和念念每次来,都要轻轻拨转。
“扎西。”
“扎西!”
听到名字,屋子里走出一位阿娘。
红润的脸,乌黑油亮的盘发。
这是扎西的母亲。
“念念,黄连。
屋里坐。”
“阿妈,扎西呢?”
黄连不见外地往嘴里送了块肉干。
“扎西和他阿爸一早采皂石去了。
黄连,你们安心在这等会儿。”
“谢谢阿妈。”
念念接过奶茶,说道。
快晌午,扎西和阿爸才回来。
扎西想冲进屋洗把脸,却撞见刚要出屋的念念。
满是灰白色土渣的脸又憨傻一笑。
“扎西,你回来了。”
念念想要多说一句,又咽了回去。
“念念,我洗个脸,带你,带你们看阿爸做石锅。”
“好。”
“哈哈哈,太好啦!”
扎西家有传承的手艺,就是做石锅。
石锅需要悬崖边一种质地柔软的石头,皂石。
石锅原料不足的时候,阿爸就要带着扎西去采集。
采集好的皂石就地用石刀就要做个初步模样,这样背回来就能省一些力气。
石锅的销路很好,收益也不错。
阿爸希望扎西能一心一意学习。
阿爸一凿一凿,扎西在旁边学的认真。
念念也看得出神。
这样用心的石锅,怪不得煮出的汤味道醇厚。
念念看了一眼头发散落皂土的扎西,扎西仿佛有感应般,眼眸泛着微光,侧过头看了一眼念念。
念念和扎西是在罗布爷爷作画的某个下午认识的。
扎西心中正赞叹罗布爷爷的笔法,一个步子柔软的姑娘走了进来。
姑娘身着黑色上衣,近黎色的长袍,虽然不如后进来的姑娘明亮,扎西觉得她婀娜幽幽,与众不同。
青莲色上衣的是黄连,她笑着问:“这附近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吗?”
那个下午扎西没怎么说话。
他总是失神。
仿若和眼前人相识了三生三世,这一次更像久别重逢。
傍晚,扎西母亲做了一大锅鸡汤。
里面有念念最爱吃的手掌参。
念念还是不爱吃肉,但是锅里的参,她觉得鲜掉了眉毛。
阿妈给每个人倒了一杯酒。
这是鸡爪谷和玉米酿的酒。
“念念,”阿妈微笑着:“扎西下个月娶妻了。”
“啊?!
哦,扎西,恭喜啊!”
黄连赶忙接话。
“你和黄连要来啊。”
阿妈的眼睛弯弯。
“好。”
咳咳咳,这酒,呛口。
扎西执意要送一送黄连和念念。
虽然路途不远。
路上,扎西深吸一口气。
挺了挺胸膛,紧握了两次拳头,手心微微出汗。
“黄连,我想......”没等扎西说完,黄连吐了吐舌头,快走几步。
念念没有叫住黄连,她清楚,十分清楚接下来的每一句话。
月色如水,念念有泪,憋了回去。
月光下的扎西很好看。
这是念念后来的回想。
扎西鼻子高挺修长,肤色比念念还要好一些。
眉眼有些淡淡的,身形也不魁梧,可是组合起来,让人不由自主想要多看几眼。
“念念,如果,如果可以......”“扎西,没有办法。”
稍许沉默。
“扎西,愿你幸福。”
念念也加快了脚步。
寂静的夜,念念听得清楚,身后是一字一字的“阿让阿噶”。
“念念,你真的要这样一辈子吗?”
黄连翻过身,脸对着念念。
“现在很好,念念,我不是说不好。
念念,可男女情爱真的不要了吗?
念念。”
“黄连,别说了。
我心里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