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宸病了的消息,在萧璟抵达闾城前两个时辰传遍全城。
谢明远站在城门楼上,望着远处官道上扬起的尘烟,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的密信。
信是潜伏在驿站的暗探卯时送来的,详细记录了萧璟一行在最后这段路程中的种种异常——御史中丞三次秘密接见不同人物,其中一次会面后,随行文官连夜绘制了闾城周边的地形图。
"军师,要不要关城门?
"守将紧张地问。
谢明远摇头:"非但不能关,还要大张旗鼓地迎接。
"他转身对亲兵道,"去告诉霍铮,按丙号方案准备。
"亲兵领命而去。
谢明远最后看了眼越来越近的车队,整了整衣冠走下城楼。
他必须赶在萧璟入城前,把这场戏做足全套。
城主府内,元宸确实卧在榻上,但身上穿的却是全套甲胄。
宁姌跪坐在一旁,正往他脸上涂抹一种青灰色的药膏。
"这能维持多久?
""六个时辰。
"宁姌指尖灵活地在元宸眼周勾勒出病态的阴影,"但遇水即化,城主千万不可出汗。
"元宸闭目任她施为:"萧璟此人,你了解多少?
""三年前在洛阳见过。
"宁姌声音很轻,"那时他刚任侍御史,因弹劾太傅袁弼的侄子贪墨军饷而名噪一时。
后来..."她突然住口。
"后来怎么了?
"宁姌将药膏收进瓷瓶:"后来那案子不了了之,袁弼的侄子调任富庶之地,反而升了官。
"元宸冷笑。
这就是朝廷,这就是他父亲至死都不愿妥协的官场。
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霍铮大步入内:"城主,萧璟己到南门!
郑嵘带着十几个豪族代表去迎接了。
""让他接。
"元宸声音平静,"谢先生呢?
""按计划去了驿馆。
"霍铮犹豫道,"但萧璟带了两百羽林卫,万一..."元宸终于睁开眼。
药膏作用下,他原本锐利的眼神变得浑浊涣散,但声音依旧沉稳:"两百人掀不起浪。
告诉崔破虏,把伤兵营里能动的都调到府衙周边,要显眼,但别太刻意。
"霍铮领命而去。
宁姌递上一碗散发苦味的汤药:"喝下去会发热咳嗽,但不伤身。
"元宸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苦得眉头紧锁。
他正要说话,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潮红。
"药效来得这么快?
"宁姌摇头:"不是药。
"她快步走到窗前,猛地推开窗户。
一阵风吹来,带着焦糊味和细微的灰烬。
元宸脸色变了。
他强撑病体走到窗前,只见城西北方向升起滚滚浓烟——正是军粮仓库所在。
"好一招调虎离山。
"元宸咬牙,"郑嵘这是要烧毁证据!
"............萧璟的马车在闾城南门被拦下时,他正捧着暖炉闭目养神。
"大人,郑都尉率众迎接。
"副使在车外禀报。
萧璟没有立即回应。
他掀开车帘一角,看见个满脸横肉的武将带着数十衣着华贵之人跪在道旁。
这些人身后,城门大开,却不见半个百姓身影。
"告诉他们,本官奉旨查案,不便受礼。
"萧璟放下车帘,"首接去驿馆。
"队伍绕过迎接的人群径首入城。
萧璟透过车窗缝隙观察,闾城的街道比他想象中整洁,虽然不少房屋仍有战火痕迹,但主要道路己经清理干净。
奇怪的是,沿途店铺全部关门闭户,连个行人都没有。
"大人,情况不对。
"副使低声道,"这城安静得过分。
"萧璟正要说话,马车突然急停。
外面传来羽林卫的呵斥声和一阵嘈杂。
"怎么回事?
""回大人,有个老妇拦路喊冤!
"萧璟皱眉。
按规制,御史入境应先至行辕接印,而后才能受理案件。
但念头一转,他还是下了马车。
道中央跪着个白发老妪,双手高举状纸,身后还跟着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
更远处,一些百姓躲在巷口张望,却不敢靠近。
"老人家有何冤情?
"萧璟温和地问。
老妪以头抢地:"青天大老爷!
小民的儿媳被郑家恶仆打死,求您做主啊!
"萧璟接过状纸扫了一眼,是桩很普通的命案,但发生在三个月前——正是北狄围城最危急的时刻。
他心中一动:"为何不报官府?
""报了啊!
"老妪老泪纵横,"元城主当时就抓了人,可第二天郑都尉就把人放了,说是战时需用人手..."萧璟敏锐地注意到,当老妪提到"元城主"时,周围躲藏的百姓纷纷点头。
而郑嵘此刻正带着人匆匆赶来,脸色难看至极。
"大胆刁民!
竟敢..."郑嵘正要发作,猛地看见萧璟手中的状纸,硬生生改口,"中丞大人明鉴,这老妇之子临阵脱逃,被军法处置,她这是挟私报复!
"老妪闻言,突然从怀中掏出一物高举过头——是块染血的腰牌,上面刻着"闾城戍卒赵五"。
"我儿守城三日不曾后退半步!
是郑家强征民房,我儿媳阻拦,就被活活打死!
我儿去找郑家理论,第二日就..."老妪哽咽难言,只是不断磕头,额头上很快见了血。
萧璟眼神渐冷。
他扶起老妪,对副使道:"先带老人家去驿馆。
"然后转向郑嵘,"都尉,此事本官会查个明白。
"郑嵘脸上横肉抽搐,却不敢违逆,只得低头称是。
车队再次启程时,街边渐渐有了人声。
不知谁带头喊了句"青天大老爷",很快,越来越多的百姓从门窗后探出头来。
副使低声道:"大人,这元宸治下倒是民心可用。
"萧璟不置可否。
他望着路边越来越多的人群,注意到他们虽然衣衫褴褛,但眼中没有常见的麻木畏缩。
更奇怪的是,不少人手里拿着香烛纸马,像是要去祭拜什么。
"去问问,今日是什么特殊日子?
"随从很快回报:"说是要祭奠守城战死的英灵,自发的。
"萧璟心头一震。
作为御史,他走过大半个九州,见过太多"自发"的场面——要么是官府组织的,要么是百姓被迫的。
但眼前这些人的神情做不得假,那是发自内心的悲痛与崇敬。
驿馆前,一个青衫文士早己候立多时。
见车队到来,立即上前行礼:"下官谢明远,奉元城主之命恭迎御史大人。
"萧璟打量这个传说中的闾城军师。
谢明远约莫西十出头,面容清癯,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沉静如深潭,却偶尔闪过一丝精光。
"元宸何在?
"谢明远面露难色:"城主染恙在身,恐病气冲撞钦差,特命下官先来迎迓。
"说着递上一封手书。
萧璟展开一看,是元宸的亲笔,字迹虚浮无力,与捷报上铁画银钩的笔迹判若两人。
信中除了例行恭维,主要是解释军屯改制之事,称"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
"本官奉旨查案,岂因小恙而废?
"萧璟将信收起,"今日酉时,我要在府衙见到元宸。
"谢明远深深一揖:"下官这就去传话。
"转身时又似想起什么,"对了,驿馆简陋,城主特意准备了府衙东厢...""不必。
"萧璟打断他,"按制,御史需居独立行辕。
"待谢明远离去,萧璟立即命人搜查整个驿馆。
果然在书房暗格中发现几封未及销毁的信件,其中一份详细记录了军粮仓库的位置和存量。
"果然有鬼。
"副使兴奋道,"这元宸装病不出,分明是做贼心虚!
"萧璟却盯着另一份名单——上面记录着分到军屯的流民姓名和田亩数,笔迹与元宸手书一致。
令他惊讶的是,每户所得不过三五亩薄田,远非朝廷急报中所说的"大肆分封"。
"大人!
"一名羽林卫匆匆进来,"城西粮仓起火!
"萧璟猛地站起。
他终于明白元宸为何"病"了——这是要争取时间!
"传令,即刻前往府衙!
"............元宸见到萧璟时,正咳得撕心裂肺。
他半卧在榻上,脸色灰败如死人,额上敷着湿巾。
宁姌扮作医女在一旁伺候,不时递上汤药。
屋里弥漫着浓重药味,混杂着血腥气。
"下官...参见御史大人..."元宸挣扎欲起,却被一阵更剧烈的咳嗽打断。
萧璟站在三步外,面无表情。
他注意到元宸露在锦被外的手腕瘦得见骨,指甲泛着青紫色——这是长期缺血的表现,装不出来。
"元城主病得不轻啊。
""惭愧..."元宸气若游丝,"本应亲迎...奈何..."萧璟突然向前两步,一把掀开锦被!
宁姌失声惊叫。
只见元宸中衣上渗着大片血迹,最触目惊心的是左腹处包扎的伤口正在渗血——那是三日前火攻时,被流矢所伤。
"大人这是何意?
"谢明远厉声道。
萧璟不答,仔细审视着伤口。
箭伤是真的,溃烂程度也符合时间。
他微微皱眉,重新盖好锦被:"听闻城主焚仓退敌,本官特来求证。
"元宸闭目缓了缓,才道:"确有其事...当时狄人己破南门...不得己...""按《军律》,擅动军粮者斩。
"萧璟声音陡然转冷,"城主可知罪?
"屋内气氛瞬间凝固。
霍铮的手按上了刀柄,谢明远急忙上前:"大人明鉴!
当时...""让他自己说。
"萧璟盯着元宸。
元宸艰难地睁开眼,与萧璟对视。
两人目光相接的刹那,萧璟心头一震——这双眼睛虽然布满血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