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八年，寒冬日，林被灰衾，山河无色。
江南连绵雨，京师漫漫冬。
两地之间通着一条绵延一千八百里的人工运河，运河上声色犬马，两岸饿殍遍野。
天色将暗。
“娘，京师是什么样子的？”
一个双眼泛着星光，脸蛋圆圆的小姑娘站在船头望向远方。
船上丫鬟仆人忙忙碌碌，船后跟着五艘载满家私银钱的漕船逆水而行，浩浩荡荡。
“娘也没去过。”
小姑娘身后的妇人温温回答着，心思却不知飘向何处。
那妇人小腹凸起，眼见足月却满面愁容：“你爹爹说那是天子脚下，是世上最繁华的地方。”
提起自己的夫君，惆怅之色又多了几分。
周令傜和金昭母女两人来自江南扬州，船桅上高悬着‘周氏’纹样。
周氏是大乾朝有名的江南巨贾，传说周家有一颗传世明珠，是当年周家先祖远走西域时偶然所得，为稀世之珍，视同拱璧，更不消说还有万贯家财。
“安家哥哥说他爹爹也在京师做大官，那是安哥哥的爹爹官大，还是昭儿的爹爹官大？”
小姑娘不依不饶，一副势要比出个高低的样子。
“自然是安家小哥爹爹官大！”
张婆婆带着皂香气将一袭披风披在周令傜身上，对小金昭说道。
“那是大乾的安国公，跟皇上陛下都沾亲带故，可比不得！”
小金昭不懂，眨着眼一副不服气的样子看向周令傜。
首到亲眼看见母亲也点头确定，小姑娘终于泄了气。
“她还小呢，同她说这些也不懂。”
周令傜将身上的披风紧了紧。
张婆婆虽然还是笑着，可言语间多了一丝严肃：“京师贵人如云，小姐虽年岁小，可早懂这些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周令傜叹了口气：“婆婆说得是，只不过这一去京师，不知是福是祸，那封信上说老爷己经下了诏狱，来来***传信的时间算下来……”只怕晚了。
“呸呸呸！
夫人可别往坏了想！
老爷是何等温良的老实人？
自古说吉人自有天相，好人当有好报，夫人放宽心，仔细养胎是最紧要的！”
张婆婆安慰了周令傜，回头朝着船舱里喊道：“彩绣，叫月儿和莲儿陪小姐进舱里玩儿！”
“哎！”
身后一个眉心一点朱红的丫头答应着进了船舱，不多时，里头兴冲冲跑出来两个与小金昭一般年岁的女孩儿，哄着小金昭跑去船舱里玩儿去了。
小孩子天***玩儿，玩儿起来什么疑问都抛出脑后。
“我的五将军又赢了！”
小金昭扬起小手中的草棍高呼。
又拿着草棍指着月儿和莲儿命令道：“日后你的大脑袋和你的母老虎见到我的五将军是要磕头的！”
两个小丫头心疼地捏出盆儿里的蟋蟀，一副霜打茄子模样道：“是。”
至此高呼后，小金昭五将军的威名传遍整个周氏船舱。
三人正沉浸在一分胜负的喜悦和悲戚之中，昏暗烛光下忽然探出一个脑袋：“五将军赢了？”
这人吓了三个小丫头一跳。
小金昭定睛看去，原来是周大光。
周大光也姓周，是周氏的家生奴才，上一辈爹妈随了周家姓，倒也是勤勤恳恳的人，到了他周大光这儿却只顾着讨主子欢心投机取巧。
“光叔何时进来的？
怎么也没个声音？”
小金昭似乎有些不大高兴。
周大光摸了摸头道：“就刚小姐说又赢了那会儿！
小姐斗赢了，那我必定是有赏钱的不是？”
说着挤弄着眉眼，一脸讨嫌。
“买蟋蟀报了五两银子，买这破盆儿又报了一两，你就是欺负小姐不会算银钱！
还不快出去，再讨小姐油水我就去告诉张婆婆！”
一旁坐着的莲儿像个小大人儿似的呵斥道，还真把周大光吓着了。
小金昭的眼睛在烛光下似乎亮了，她抬眼和莲儿相互对视了一眼，忽然惊呼起来。
“呀！”
月儿听得懵懵的，小金昭一声惊呼这才把她从神游中拽得蹦起身来：“怎么了怎么了？”
周大光刚被吓了一身冷汗，这会儿又被小金昭一惊，膝盖登时就软了，‘扑通’一声下意识跪下身来。
小金昭瞧都没瞧他一眼，起身胡乱在盆里摸了一圈：“我的五将军呢？”
几人连忙上下翻找，周大光见状，也很有眼色，慌忙起身也跟着找起来。
小金昭假意寻找到船舱的小窗边，忍不住背着众人憋笑，小脸憋得红扑扑的。
她抬眼看向窗外。
月光朦朦胧胧高悬于九天之上，运河上波光粼粼望不到边际，零星船只在水面前行。
远处几支小船上跳动着火光，银波中映出几抹艳色，似是顺水而下。
她又想问：京师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可这艘船上似乎没有去过京师的人，她的问题也无从解答。
小金昭望着那火光正出神，只听背后月儿一声丧气：“完了，五将军找不到了！”
莲儿站起身，扑了扑手，随即一手掐腰一手掌心朝上伸出去道：“都怪光叔！
是你吓跑了五将军！
五两银子，你赔！”
周大光一听，眼泪登时就下来了——让他赔命都行，怎么能赔银子呢？
那可是他的命啊！
“小姑奶奶们！
我一个做杂活儿的奴才哪里能有五两银子啊？
你们饶了我吧！
我…我…”他恨得连扇了自己两个嘴巴，逗得几个小姑娘哈哈大笑。
周大光实在说不出其他讨饶的话来，只恨自己嘴贱心贪，偏上来讨什么赏钱！
若没有这茬，怎么会偷鸡不成蚀把米呢？
周大光正悔恨着，连要挨多少板子又要花多少钱买金疮药的钱都算得差不多了。
“光叔，你瞧？
这是什么？”
小金昭转过身来，从袖中捏出一只油亮亮的蟋蟀，咯咯咯地笑。
周大光抬眼细看，这不正是那只五将军吗！
他这才恍然大悟，气得牙根儿首痒痒，手指点了点几人，半天没说出话来。
起身甩袖，歪着鼻子就要出舱去。
“光叔还讨不讨赏钱了？”
莲儿不依不饶，冲着周大光背影笑道。
周大光身形停在舱门前，似是有话要说，可久久没有开口。
莲儿推了推小金昭，似是等着周大光再现窘相，两人你拍我打玩闹起来。
首到月儿一声“啊”的尖叫！
周大光脚下殷出一滩黑红血迹，顺着鞋底慢慢扩散，寒夜里还冒着丝丝热气……一道银光抽回，周大光身子登时没了生气，像一个轰然倒塌的破麻袋，重重砸进那匍匐爬行的血水里，溅了小金昭满身满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