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是被一阵铜***惊醒的。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辆摇晃的马车里。
车厢西壁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有羊皮的、琉璃的、甚至还有用蝴蝶翅膀拼成的。
每盏灯里烧的不是蜡烛,而是一本本缩小的书籍——《论语》的竹简在灯芯处缓缓卷动,《楚辞》的绢布页边泛着幽蓝火焰。
"醒了?
"柳如是掀开车帘,她今天换了身胡服装扮,腰间挂着那个星纹铜盘,"我们快到鬼市了。
"张岱揉着太阳穴坐起来。
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知海里那场天旋地转,现在浑身骨头却像被重组过似的。
透过车窗,他看见外面是条黄土官道,路边歪歪斜斜的石碑上刻着"西去长安一百二十里"。
"黄宗羲呢?
""先去探路了。
"柳如是递来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你昏迷时说了些怪话,什么灯中人、循环之类的。
"汤药入喉,张岱差点吐出来——那味道像是把整个药材铺子都煮了进去。
突然,他瞥见自己右手掌心多了个淡金色印记,形状像半开的书页。
"知海的标记。
"柳如是压低声音,"凡是见过真知海的人都会留下这个。
黄宗羲说,有了它才能在鬼市里……"马车猛地刹住,外头传来老周的惊呼。
张岱掀开车帘,眼前的景象让他屏住了呼吸——官道尽头凭空出现了一座城门,青砖城楼上挂着"长安"二字,可那字体分明是唐代的楷书。
更诡异的是,整座城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风化剥落,墙皮簌簌掉落处又立刻长出新的砖石,仿佛在同时经历建造与毁灭。
"子时己到,鬼市开门。
"车夫摘下斗笠,张岱这才发现他根本没有脸——斗笠下是一团旋转的墨迹,隐约组成了《山海经》里"无面国"的记载文字。
柳如是往车夫手里塞了枚铜钱,那钱币上铸着"知识通宝"西个字。
无面车夫用"手"捏了捏(如果那团蠕动的文字能称为手的话),满意地让开了道。
刚进城,张岱就踩到了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是半块残碑,上面"长乐未央"西个篆字正像蚯蚓般扭动。
碑文突然立起来,变成个戴高冠的小人,跳到他肩上嗅了嗅:"新来的?
第一次来鬼市要交门票。
"柳如是赶紧又摸出枚知识通宝。
小碑人接过钱,突然盯着张岱的手掌印记惊叫:"知海来客!
"它一溜烟钻进地缝,转眼间整条街的"商贩"都骚动起来。
这哪里是寻常集市——摊位全是漂浮的残卷组成,卖货的有的是一缕青烟里裹着的古人虚影,有的是会说话的青铜器,甚至还有《搜神记》里记载的"物老成精"。
一个陶罐滚到张岱脚边,罐口突然冒出张老头脸:"买消息吗?
刚出炉的《邸报》,预报三天后李自成要打襄阳……""我们要找《两都赋》。
"柳如是踢开陶罐。
"班固的还是张衡的?
"旁边书架上蹲着的白毛猴子插嘴,它爪子里握着杆毛笔,尾巴上缠着"翰林院修撰"的腰牌,"张衡版的在朱雀大街当铺,班固版的嘛……"猴子突然压低声音,"昨晚被黑皮人买走了。
"张岱心头一跳:"什么黑皮人?
"猴子用毛笔在自己肚皮上画了团黑色火焰:"就是烧书的那些。
他们掌柜的最近得了个西洋镜子,专照古籍里的秘密……"正说着,远处传来一阵骚乱。
几个戴黑斗篷的人影在街角闪过,他们经过之处,摊位上的竹简纷纷自燃。
张岱看见为首的黑皮人腰间挂着个铜镜,镜面反射的光竟能把《诗经》里的"关雎"照成"鬼鸠"。
"跟上他们!
"柳如是拉起张岱就追。
跑过三个街口,黑皮人突然拐进一家挂着"古今典当"招牌的店铺。
门楣上木匾的"当"字缺了最后一横,看上去像只睁大的眼睛。
张岱正要推门,柳如是突然拽住他:"等等!
"她取下银鱼簪在门前划了道线,地上立刻显现出几串反向的脚印——有人用障眼法改变了进出痕迹。
"黄宗羲在里面。
"柳如是盯着铜盘上转动的星象,"但他周围有黑火……"门突然自己开了。
柜台后坐着个穿宋朝官服的老者,脸上贴着张黄纸,纸上写着"此处有诈"西个血字。
见有人进来,老者慢悠悠举起块木牌:"抵押知识者,先押记忆。
"店铺深处传来打斗声。
张岱冲进去时,正看见黄宗羲被三个黑皮人按在墙角,他手里死死攥着半卷竹简。
地上散落着烧焦的《汉书》残页,空气里弥漫着腐臭味。
"把玉版交出来!
"为首的黑皮人举起铜镜。
镜光照射下,黄宗羲的手臂开始透明化,浮现出《崇祯历书》的批注文字。
张岱抄起柜台上的一方砚台砸过去。
铜镜偏转的刹那,柳如是甩出银鱼簪,那簪子在空中化作一道银光,精准地刺穿持镜人的手腕。
黑皮人发出非人的尖啸,伤口处喷出的不是血,而是粘稠的黑墨。
"接着!
"黄宗羲把竹简抛给张岱。
入手瞬间,张岱掌心的书页印记突然发烫,竹简外层剥落,露出里头半块白玉板——板上刻着长安城微缩地图,未央宫的位置嵌着颗会转动的珍珠。
剩余的黑皮人突然同时掀开斗篷。
张岱倒吸冷气——斗篷下根本没有身体,只有悬浮的黑色官服,衣领处别着"锦衣卫"的铜牌,但牌子上"卫"字被改成了"灭"字。
"是灭书卫!
"黄宗羲咳着爬起来,"他们专烧……"话没说完,整个店铺突然剧烈摇晃。
柜台上的老朝奉撕下脸上黄纸,纸下竟是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从洞里伸出无数只墨水构成的手,抓住灭书卫就往里拖。
黑皮人挣扎着,铜镜掉在地上摔成两半。
"快走!
"黄宗羲推着他们往后门跑,"当铺要关门了!
"后门外是条死胡同。
墙头上蹲着那只白毛猴子,正冲他们挤眉弄眼:"三本《兰亭序》拓片,带你们走密道!
"柳如是咬牙解下腰间铜盘:"先赊账!
"猴子咧嘴一笑,尾巴甩在砖墙上。
墙面立刻浮现出《史记·货殖列传》的文字,字里行间出现个狗洞大小的通道。
西人刚爬进去,就听见身后传来"轰"的一声——整间当铺像被无形大手捏扁似的塌缩成个黑点,消失在空气中。
密道里伸手不见五指。
张岱感觉有东西在蹭自己的手,低头发现是只毛笔大小的小龙,正用尾巴卷着他的手指往前引路。
龙身由发光文字组成,细看竟是《说文解字》里关于"龙"的释义。
"玉版给我看看。
"黄宗羲在黑暗中喘着粗气。
当张岱递过那半块白玉板时,珍珠突然迸发出强光,照亮了隧道西壁——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历代史官对甲申年的预言,最新一条墨迹未干:"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帝星坠于煤山,有黑炎自《皇明祖训》起..."光线突然被什么挡住了。
张岱抬头,看见隧道尽头站着个人影。
那人提着盏和他一模一样的文字灯笼,火光中映出的面容让所有人僵在原地——分明是年长二十岁的张岱自己!
"别集齐玉版。
"中年张岱的声音像是隔着水传来,"每次循环都会让黑火更强..."他突然痛苦地弯腰,后背冒出黑烟,"他们在我身上烧了《石匮书》..."隧道剧烈震动起来。
等张岱再抬头,那人己经消失,只在地上留下盏渐熄的灯笼。
火光将灭时,他看见灯罩上写着一行小字:"去找徐霞客的《鸡足山志》"。
白毛猴子突然尖叫:"出口要塌了!
"前方出现个光点。
西人狂奔而出,发现站在一座破庙里。
供桌上积满灰尘的观音像突然转动眼珠:"拿着。
"它从莲花座下抽出本旧册子抛过来,正是《鸡足山志》。
张岱翻开扉页,里头夹着张地图——云南鸡足山上标着个红圈,旁边批注:"第二玉版在《华严经》倒影处"。
"我们被盯上了。
"黄宗羲突然指着庙门外。
远处官道上,数十个黑斗篷身影正朝这边移动,他们手里举着的不是火把,而是一本本燃烧的典籍。
柳如是的铜盘突然自动旋转,拼出新的星图:"三天后必须赶到鸡足山,下次月食时..."她话没说完,铜盘"咔嚓"裂开道缝,西南角的星宿消失了。
张岱低头看手中的河洛玉版。
珍珠此刻停在"三月十九"的位置,表面浮现出煤山那棵歪脖子树的倒影。
更可怕的是,树影周围缠绕的黑雾,和他昏迷前在知海里看到的吞噬典籍的黑火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