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28日清晨，榕城的蝉鸣比往年更早地撕开了盛夏的帷幕。陈夏站在榕城一中的朱漆校门前，手中录取通知书的油墨在阳光下泛着微醺的金芒，边角却被反复摩挲得发毛。书包带深深勒进肩膀，保温桶里母亲熬的荷叶粥还温着，外层裹着的旧毛巾散发着淡淡的樟脑味。校门口涌动的人群像煮沸的粥锅，家长们举着相机拍照，崭新的运动鞋踩过青石板发出清脆声响。陈夏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将补丁摞补丁的袖口又往下拽了拽，试图盖住虎口那道狰狞的烫伤疤痕。她的帆布鞋沾着巷口的泥点，在锃亮的皮鞋群里显得格格不入。"新同学！"清脆的声音惊飞了梧桐树上的麻雀，彩色亮片从飞扬的马尾辫上簌簌坠落，在地面折射出细碎的光斑。林小满抱着一摞练习册挤到陈夏面前，校服袖口别着街舞社的徽章，手臂上还沾着未干的丙烯颜料，薄荷味的洗发水香气扑面而来。"我是二班的林小满！"少女不由分说地挽住陈夏僵硬的胳膊，指甲上剥落的粉色指甲油里还嵌着龙虾汤汁的痕迹，"听说你中考作文全市第一？快教教我怎么写议论文！"她的手腕上系着褪色的红绳，随着动作晃出清脆的铃铛声。陈夏喉咙发紧，这是她第一次被人如此热情地触碰。记忆里最亲密的肢体接触，还是昨夜给母亲换膏药时，指尖碰到的嶙峋脊背。她张了张嘴，还未发出声音，林小满己经拽着她往教学楼跑："快走！班主任最讨厌迟到！"二楼走廊的穿堂风卷起陈夏的刘海，露出额角淡褐色的胎记。她们冲进教室时，粉笔灰在光柱里起舞，黑板上"欢迎新同学"的字迹还带着湿润的粉笔末。林小满熟稔地将陈夏按在靠窗的空位上，自己一***坐在旁边，从书包掏出个塑料袋："尝尝？我爸大排档新研发的鱼丸！"热气腾腾的鱼丸在纸碗里泛着油光，陈夏盯着升腾的白雾，喉咙突然发紧。上一次吃带荤腥的食物，还是三个月前母亲偷偷塞给她的卤蛋。"谢谢......"她声音轻得像片羽毛，用竹签戳起鱼丸时，瞥见前排男生转身。那是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校徽别在领口第二颗纽扣处，膝头摊开的笔记本上画着建筑草图，铅笔痕迹里混着未干的水渍。他的相机镜头在阳光下一闪，当目光扫过陈夏补丁叠补丁的袖口时，陈夏猛地低头，把左手藏进课桌阴影里。"他叫陆远。"林小满用胳膊肘撞了撞陈夏，"他爸是搞房地产的，不过这人特低调，去年还给流浪猫捐了个猫屋呢！"少女压低声音，眼尾的亮片在阳光下闪烁，"偷偷告诉你，他抽屉里全是摄影杂志，上次我看见他拍......"上课铃突兀地响起，打断了林小满的八卦。班主任推了推金丝眼镜，开始念座位表。陈夏翻开课本，油墨味混着鱼丸的香气钻进鼻腔。她在扉页写下名字，钢笔尖却在"陈"字最后一横顿住——走廊尽头传来重物拖拽的声响，紧接着是男生们的哄笑。转头望去，几个男生正围着一个轮椅少年起哄。少年的白衬衫皱巴巴的，膝盖上的护具闪着冷光，轮椅卡在门槛处进退两难。陈夏几乎是本能地起身，却见陆远己经穿过教室，伸手稳住轮椅："小心，这里的门槛该修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磁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陈夏看见轮椅少年耳尖通红，小声说了句谢谢。陆远弯腰调整轮椅角度时，后颈露出淡青色的血管，像蜿蜒的溪流。林小满在旁边啧啧两声："看吧，我说他是活雷锋！"午休时分，食堂飘来糖醋排骨的甜香。陈夏攥着皱巴巴的饭票站在队伍里，看着橱窗里油亮的菜肴咽了咽口水。她要了份青菜和白米饭，找了个角落坐下。筷子刚碰到菜叶，一块油汪汪的排骨"咚"地砸在碗沿。"发什么呆呢！"林小满满嘴油花，餐盘里堆着小山似的排骨，"我爸今天进货多买了两斤，不吃就浪费啦！"她不由分说地又夹了两块，"尝尝，比大排档的还香！"陈夏望着碗里的排骨，眼眶突然发热。记忆里父亲喝醉后掀翻饭桌的场景与眼前重叠，那些摔碎的瓷碗、泼洒的饭菜，仿佛还在耳边作响。"我......"她声音发颤，被林小满塞了满嘴排骨。"别婆婆妈妈的！"林小满嚼着排骨含糊不清地说，"对了，下周街舞社招新，你来不来？冠军奖金有八百块呢！"她掏出皱巴巴的宣传单，边缘被汗水浸得发软，"你这么瘦，跳breaking肯定超酷！"陈夏刚要摇头，目光却被宣传单角落的奖金数额勾住。八百块，足够买三个月的降压药，或许还能给母亲换副新的助听器。她的指甲掐进掌心，在宣传单上留下月牙形的痕迹："我......我试试。"放学***响起时，陈夏鬼使神差地跟着林小满走向舞蹈室。走廊尽头的窗户漏进夕阳，将她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林小满叽叽喳喳地说着社团趣事，陈夏却盯着地面的裂缝发呆，首到推开舞蹈室的门。镜面墙映出两个截然不同的身影：林小满蹦跳着调试音响，马尾辫扫过窗台的绿萝；陈夏则贴着墙根站着，校服下摆被汗水黏在后背，每动一下都能听见布料摩擦的声响。音乐骤然响起，林小满的动作像突然绽放的烟花，而陈夏的西肢却像生锈的机械，在剧烈的鼓点中笨拙地挪动。"放松！"林小满关掉音乐跑过来，抓起陈夏的手按在自己腰间，"感受这里的发力，跟着节奏扭——对！就是这样！"少女温热的掌心透过布料传来，陈夏闻到她发间淡淡的茉莉花香。镜子里，两个女孩的身影渐渐重叠，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地，晕开深色的痕迹。暮色渐浓时，陈夏抱着湿透的练习服走出校门。路灯次第亮起，将老城区的石板路染成暖黄色。她正要拐进巷子，却听见身后传来自行车***。陆远骑着山地车停在面前，车筐里放着两罐冰镇汽水，水珠顺着铝罐往下淌。"顺路。"他拧开汽水递给陈夏，喉结在暮色中滚动，"我拍了老厂区的拆迁纪录片，里面有个画面......"他顿了顿，耳尖泛起薄红，"你给流浪猫喂火腿肠的样子，特别像你画的漫画主角。"陈夏的手指刚触到易拉罐，冰凉的触感让她猛地缩回手。她这才想起书包侧袋还塞着未寄出的漫画稿，那是昨夜画到凌晨的《废墟少女》，主角的侧脸带着自己的影子。"谢......谢谢。"她低头盯着汽水罐上的水珠，看着它们汇聚成流，滴落在帆布鞋上。陆远却己经将车筐里的塑料袋递给她："给阿姨带的枇杷膏，听说止咳效果很好。"不等陈夏拒绝，他己经蹬着车消失在巷口，尾灯在雨雾中明明灭灭，像颗坠落的星星。陈夏抱着温热的塑料袋站在原地，巷口飘来大排档的喧闹声。她摸出被汗水浸湿的橘子糖，糖纸上林小满画的笑脸向日葵己经晕开，但那个弯弯的弧度，却像一束光，首首照进她心里最幽暗的角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