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除了她,一家子都吃上了。
看来嘲笑她的顾南芝还是一片好心。
坐在方桌前正中位置的中年男人,是她爹顾来贵。
他三十多岁,穿着一身深蓝色布衣,脸色有些苍白,左手指上包着布条,正是受伤的那只手。
他把碗放在面前的桌子上,还在长疤的左手放在大腿上。
没法端碗,他只能趴着肩膀、低着头就着碗把糊糊扒进嘴里。
这个姿势对于一个壮年汉子来说,显得有些滑稽。
说句大不敬的话,好像狗趴碗似的。
坐在方桌靠外一端的农妇是她娘卢二娘。
她穿着一件褪了色的、灰扑扑的短袖棉衫,露着晒黑的半截手臂,一手端碗一手拿筷,时不时夹根酸芋杆菜丢进嘴里。
顾南芝坐在方桌的另一端,她手扶着碗不紧不慢地吃着,装得淑女乖巧。
唯独顾东明不肯老老实实地坐到桌子前,一个人端着一只大海碗蹲在门槛上吃。
那只大海碗碗口有小孩脑袋大。
他晒得脸黢黑,手脚细长,肩骨锉立,很是消瘦。
此时他正狼吞虎咽,一张嘴张得老大,恨不得把碗都塞进去。
明明没人跟他抢,好像慢一点就吃不上似的。
顾西蔓连忙拿个中号瓷碗,装了满满的一碗糊糊吃起来。
吃饭的时候不吃饱,下一餐开餐之前只能干饿着。
她吃过亏上过当,深刻吸取了这个教训。
家里穷得米都不够吃,哪里有什么零食可以填肚子?
饿急了最多可以去菜土里摘根黄瓜嚼。
肚子里没有油水,黄瓜哄不住肚子。
吃完早饭,顾西蔓很有眼力见地收拾碗筷送到厨房里。
她在厨房里竖起耳朵听动静,听见顾来贵对卢二娘说道:“任秋菊不肯借吗?”
卢二娘说:“不是不肯借,是她家米也快吃完了,这两天就去碾米,碾了米才有余米借。”
顾来贵旋即说:“先借个一筒来也好。”
卢二娘便起身拉开椅子:“那我现在去,晚了她别又出门了。”
顾西蔓洗好了碗筷,又洗了一盆子小芋头出来放进锅里,等晚点煮熟接着剥皮。
她知道,就算借了米回来,也得省着点,肯定得掺芋头一起吃。
她忙完了走出厨房,看见卢二娘掖着撮箕回来,撮箕里有些米,看来是借到了。
在槐树村,任秋菊这个人还是很不错的。
她有个十五岁的儿子外号叫豹子,跟她哥顾东明玩得好。
顾西蔓见顾来贵饭后神情闲适,便踌躇着上前对他说道:“爹,听说明天逢集,我想去县城看看。”
顾来贵闲适的神情顿时消失了,他把眼一横脸一沉,不悦道:“你去县里干嘛?
在家太闲了去看花花世界?”
饶是顾西蔓做好了心理准备,也不免又委屈又无奈。
为什么她想去县城就是为了看花花世界?
就不能把她往好处想?
问也不问原因就扣个帽子,真是让人郁闷。
再说,她在家哪里闲了?
煮饭洗碗洗衣服打扫捡柴,一天忙到晚的,这些都看不到?
为何开口就抹掉她所有的辛劳付出?
罢了,她要是争辩一句,只会引来更多的不快,她这位爹肯定会竖起眉头训斥道:“你吃家里的喝家里的,干点小事还有脸说?”
还是不争辩为妙。
于是,她非常诚恳地说道:“我想看看有什么可以赚钱的。”
“你去看看有什么可赚钱的?”
他缓缓地道,把“你”字说得极重,其中的嘲讽之意溢于言表,“你可好本事,看看就能赚大钱了!”
十岁的顾南芝向来喜欢在爹娘面前讨好卖乖,此刻见她被斥,便喜乐地找准时机在一旁插话说:“她说猪都比我们家吃得好,还以为我没听见呢,其实我都听见了!”
顾来贵有些苍白的脸肉眼可见地浮上乌云,涌现几分怒色。
正巧卢二娘放好米走出来,听了这话,顿时恼羞成怒。
“嫌家里吃得不好呀,那就出去讨饭去,看看讨饭是不是比别人家的猪吃得好!”
她阴冷地瞅着顾西蔓笑道。
“依我看你是投错了胎,投到我这个没本事的肚子里干嘛?
投到猪肚子里去不好吗?
不但每天有人煮猪潲吃,还不用干活!
吃了睡睡了吃的,多好!”
她立着一双丹凤眼,两片唇不停地上下翻动噼里啪啦。
“再不济投到狗肚子里去也好哇,不用找食,捡屎粑粑吃就行了!”
“呵呵!”
顾南芝依靠在门页上忍不住笑出声。
顾西蔓哑口无言。
她无意中嘀咕的话竟被顾南芝听了去,真是大意了。
这从何解释,她那一世的猪真的吃的比这家里人好哇。
“太不像话了!”
顾来贵心里感到羞愤,沉着眉头对她喝道,“在家里还不安分,去外面跪着!”
“跪到台矶下日头底下去,不让你晒晒太阳,你是不知道我们的辛苦!”
卢二娘快言快语地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股子怨恨。
“瞧瞧你们整天躲在家里,太阳不晒风吹不着,还不安分!
还不满足!”
她中等个子,身材匀称,浅淡眉,丹凤眼。
眼睛生得不错,以前眼里时常带着笑意。
自从顾来贵断了手指家里变得捉襟见肘后,她的眼里就没有了笑,有的只是愤怒、怨恨和颓败。
顾西蔓低着头,偷偷瞄了顾来贵一眼,又瞄了瞄卢二娘几眼,知道这两位都动了真怒了。
而搅动顾家风云的顾南芝,正得意地抿嘴看笑话呢!
这丫头!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两位家长都生气发话了,还能怎么着?
跪就跪呗。
知道躲不过,顾西蔓露出一副怯怯的样子,缓缓走到门前台矶下,依言跪在太阳底下。
九月底太阳还是很毒的,她没一会儿就被晒得头昏眼花。
头顶上热得好像冒了烟,脑袋昏昏无法深度思考,满身是汗。
膝盖压在凹凸不平的硬泥地上磕得生痛,脚又涨得发麻。
她觉得自己要晒化飞升了。
“我不要晒了!
要晒死了!”
她心里一个劲叫嚣,忽然灵机一动,一骨碌倒在地上把眼睛一闭。
当然头部着地的时候本能地放轻了动作,还避开了一块突起的石块子。
就听顾南芝惊叫起来:“爹!
娘!
她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