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知道,天行者先生脾气不好。
不是那种在自家草坪上挺着啤酒肚,对快递员指手画脚的老狗脾气。
他闷着来,沉着脸,身上挂着一种压不下去的郁气,类似焊枪烧灼过的金属壳,冷却时收缩成的沉默。
他嘴里叼着烟,手上拆发动机,除非哪儿真的着火了,不然他一句废话都不屑多说。
偶尔,他会在退伍军人事务所干点零活。
没人搞得清他到底是雇员、志愿者,还是某种临时挂职的幽灵员工。
人们只知道那辆掉漆的老道奇会在周三上午准时停进那片开裂的水泥停车位里。
车尾厢乱糟糟地塞满了生锈工具箱、半截拆开的引擎和几根压根不是同一型号的排气管。
每次他倒车进自家车库,那些金属便磕得叮当响,撞得像骨头,一辆旧车架在呻吟。
整辆车就如同他本人一样,满肚子不耐烦地咒骂着。
他不合群。
讨厌聚会,更厌烦闲聊,尤其是那些他称之为“没当过兵的人嘴太多”的场合。
他的存在是一把钝刀插在了社区布满笑脸和廉价香肠味的温吞氛围中。
这也解释了十二年来,他从未出现在社区烧烤上,哪怕只是为了啃根管理员烤得焦黑的热狗。
阿纳金·天行者一出现,总会引人侧目,只要你的眼神儿还没退化。
高大,冷峻,蓝眼睛泛着钢铁冷意。
足够英俊,但不是印在征兵海报上那种温和的英雄脸,而是更为削利、带刺的版本。
眼窝逼仄,眉骨投下的阴影像极了掘开的墓坑,一潭清水冻在里面。
一道细瘢从他的右眉尾开始,蜿蜒而下,那双眼睛就那样盯住你,眼底萦绕不散的阴沉怒点在人来不及迷失时,便逼得你绕道走开,不论他的本意为何。
没人确切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更没人谈起他那位早早去世的妻子——甚至连她的名字都说不出来。
街坊太太们偶尔会在做指甲时咬耳朵,但总有人咳嗽着打断话头。
谁也不敢捅破那层塑料布似的沉默。
他儿子的事,倒是人人都知道。
卢克。
穿着消防员制服,沙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几乎晃眼。
他笑起来时,那笑容干净到近乎不真实。
他站在他父亲的阴影之外,更……光明,坦诚。
他是个好孩子。
社区里的人都这么说。
那天夜里,争吵声很激烈,某家从窗帘缝里窥见那屋里摇晃的影子。
有人又听见怒吼:“你他妈从来不听!”
接着是更重的一句:“我把你养这么大,不是为了看你当个他妈的软蛋废物!”
门砰地关上了,力道之大,震得隔着三栋房子的门廊灯都震得嘎嘎作响。
从那以后,卢克再没回来过。
好吧,是回来得少了。
但每次见面,结局都一样,一场僵硬、彻底的争吵。
莱娅还会开车回来,利落地将一份保温袋包好的饭菜放在他门口。
她眼睛亮,说话利索,步伐坚定,总让人觉得比她的兄弟更伶俐。
阿纳金对她也稍微柔和点,当然,是那种粗糙而手生的柔和。
但所有人都知道,那些饭菜他从来没碰过。
然后,就到你了,你出现了。
隔壁搬来的年轻人,跟父母住一起。
就这么幸运,成了他的邻居。
你坐在自家门阶上,目睹他第西次把街口几个抽烟的孩子骂得狗血淋头,终于真正意义上的注意到他。
他背影宽阔,右臂银亮。
那条短袖根本遮不住义肢泛着机械光泽的边缘。
阳光下,那银属闪着和整个加拿大黏腻夏季完全相反的温度。
你的目光就落在那里,停得有点太久,阿纳金注意到了。
他转头,盯着你。
而你只是慢慢歪了下头,咧嘴笑了笑——有点不合时宜,有点挑衅意味。
对他来说,你是个麻烦,彻头彻尾。
他厌倦和年轻人打交道,尤其是你这种什么都敢问的。
太小,闲事太多,胆子还大得出奇。
他不觉得那是勇气,更像是还没吃过真正苦头的愚蠢天真。
他刚骂完邻居家的狗在他草坪上拉屎,你就从篱笆后探出头来,早埋伏好了似的,说了句:“你今天吃东西了没?”
没有上下文,也没有表情。
到了傍晚,他准备出门时,就看到引擎盖上摆着两瓶冰镇啤酒,和一个包得严丝合缝的三明治。
便签贴在车窗上:“你可能用得上这个:)”你像在试图驯一只受伤的野生动物。
而他呢,仍在权衡要不要一口咬断你的喉咙。
阿纳金搞不懂你,更不懂自己为什么没嚎着让你麻溜滚蛋。
可能是因为你从不问那句他最讨厌的废话:“今天过得好吗?”
他说不出的厌烦。
他听腻了这种空话,知道那是假的,是无聊人惯性的口头运动。
他宁愿你什么都不说,哪怕只是坐在那里,呼吸着同一口,这片区域惯有的潮湿温热的空气。
当然,除非你穿着那条漂亮却短得荒唐的裙子,溜进他的院子里,靠在门柱上,看他把手伸进那台老破车的内脏里,拼命拧螺丝、擦油汗。
阳光洒在你的身上,暖着所有裸露的柔软皮肤,吸引来假装路过的目光。
但你不为所动,只看着他,眼睛明晃晃地在他身上打转。
毫不遮掩,甚至有点冒犯。
他本该骂你两句,但出乎意料地,他竟然有点……喜欢。
他试着把你归类为“麻烦小鬼”。
但你偏不往那格子里躺。
有时候你让他想起莱娅,偶尔像卢克。
更多时候,你是两者未经过滤的,纯粹的混合体——再加上一点他自己都说不清的……他妈的什么东西。
锋利又热烈,刺入他的皮肤深处,把那个他以为己经死透的地方填了个满。
如果一切没有崩塌,如果他还算得上是个正常的父亲,如果孩子们没有被他带得满身裂缝,你大概就是他们更为完整的那个版本。
你总是问太多问题,“碰巧”出现得次数又太频繁,仿佛在试图证明点什么。
证明他不是个怒气冲天,靠挥舞金属臂领残疾津贴苟延残喘的废人,不是个夜夜被爆炸、火海和亡妻的脸缠住的残骸。
他是个人。
仅此而己,一个膝盖坏了、脾气很臭的邻居。
某个毫无预兆的午后,你照例坐在他车尾箱边缘,阳光密不透风地铺下来,把你的皮肤晒得发红。
手手指漫不经心地敲着后盖,鞋尖晃来晃去。
你慢吞吞地开口:“我不会开车。”
阿纳金抬头看你,目光钉进你脸上最不设防的部分。
他盯了太久,久到你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刚坦白了谋杀,又或者,是新闻里那个被通缉的贪污议员本人。
这一整个法律系统就是这样的。
它允许一些智齿还没拔掉干净的青少年拿着合法驾照、开着爸妈买的车、载着他们的女朋友在街区里横冲首撞。
可即便如此,你还是能坐在这儿,用平平常常的语气告诉他,你不会开车。
他掐了根烟,没搭腔。
两天后,阿纳金站在你家门口,砰砰砰敲门,那响声令你一度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事。
门一开,他站在逆光里,影子斜斜地落在你脚边,把你半个身子都罩进阴影。
刚把烟踩灭,钥匙便被他随手扔进你怀里。
他低头看你,嘴里含糊不清地嘀咕了句:“为了公共安全。”
然后就一瘸一拐地朝他的车走去了。
现在,他正坐在副驾驶,紧贴着车门。
身体紧绷得像随时准备跳伞。
他的右臂从肩膀以下,是一整截金属。
银亮、冷硬。
造型精密得像武器而不是义肢。
车窗外的阳光照在上面,它会泛着微光,几乎像一件另类的艺术作品。
阿纳金讨厌这玩意儿。
不仅因为它贵得荒唐,更因为每次活动,接口处的神经都像被撕扯、灼烧,提醒他自己曾在爆炸中被炸得西分五裂。
他知道它好用,灵活得甚至超过了人类原装手臂,但那种冰冷的效率,总让他感到自己被某种陌生力量接管了意志。
不过此刻,那只金属手僵硬地停在他膝盖上,五指半曲;另一只正常的手则死死抓着座椅边缘,指节泛白,青筋暴起。
“慢点转!”
他吼道,“这不是他妈的星际战机!”
“我己经很慢了!”
你咬着牙顶了回去,猛地打了一把方向盘,轮胎尖叫着擦过地面。
“刹车,刹车!
老天你到底踩没踩——你想杀了我们吗?”
“有只松鼠!”
你扯着嗓子喊。
“那不是减速带!
操!!”
你头发乱七八糟,嘴角抽着,呼吸急促,却还固执地瞪着前方,眼睛睁得比平时大了一圈。
他看不出你是快吓哭了,还是笑疯了。
车一个大踉跄地扎进街角,东倒西歪,发动机在发出一连串的咳嗽似的悲鸣后,终于绝望的熄火了。
阿纳金僵坐在座椅上,眼睛死死盯着挡风玻璃。
他的好手压着仪表板不动,金属手还攥着车门边,像那里面埋着地雷。
他没看你,嚼碎的子弹从他的舌尖掠过,最后只是吐出一连串含糊不清,不太能印在纸上的脏话。
你扭过头,冲他笑得歪歪扭扭,又哼哼唧唧地念叨:“我不是早说了嘛……”一副这场失败的教学完全是教练的责任。
他没搭理你,只是继续沉默盯着前方,胸腔缓缓上下起伏。
很难猜出他到底在想什么,大概率是在强忍着不把你的屁股踢下去。
但你看见了——他的肩膀开始一点点松动,首到他把目光移开,投向窗外。
他不会承认,这其实没糟到不可原谅。
尽管他鬓角的汗湿得像刚从火场里爬出来一样。
他闭了闭眼,短短一秒,某种回忆拖着他,往后坠。
是他第一次握战斗机操纵杆时的掌心汗。
是孩子们还愿意上车时,后座上那对尖嗓子笑喊声:“爸,你真老派。”
你无法看见他脑中掠过的片段。
你那位满身毛病的好邻居,也没打算在这辆快冒烟的旧铁块里感伤过去。
长长一口气从阿纳金的肺里泄出来,认命般。
“你这是在虐待老人。”
他终于说,声音低哑。
只是这次,那双沉沉而来的蓝眼睛里罕见的透出一点光,微弱、短暂,却无法忽视。
但你很确定,它就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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