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静安寺，金黄的银杏叶铺满了青石板路。
林泊雪举着新买的二手相机，试图捕捉阳光透过树叶的瞬间。
取景框里突然闯入一个身影——一个穿着米色呢子大衣的女孩正踮起脚尖，伸手去够高处的一枝银杏。
阳光恰好落在她仰起的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围巾的红色在金黄背景中格外醒目，像冬日里的一簇火苗。
林泊雪的手指不听使唤地按下了快门。
"喂，***啊？
"女孩发现了他，却没有生气，眼睛弯成了两弯月牙。
林泊雪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手忙脚乱地想要删除照片。
"开玩笑的啦。
"女孩走近几步，围巾在风中轻轻飘动，"拍得好看的话发我一张？
"林泊雪这才看清她的样子——不算特别漂亮，但眼睛明亮，笑起来右脸颊有个小小的酒窝。
"好、好的。
"他结结巴巴地回答，"我...我叫林泊雪。
""慧慧。
"女孩大方地伸出手，"徽州人，所以朋友都叫我徽州慧慧。
"就这样，他们在银杏树下聊了起来。
慧慧今年25岁，比林泊雪小一岁，在一家广告公司做平面设计。
当话题转到网络游戏时，两人惊讶地发现他们都在玩《仙三传说》。
"真的？
我在Chaos服务器！
ID是徽州雪！
"慧慧兴奋地拍手，几片银杏叶从她发间飘落。
"我在Loki！
我ID是北方熊！
"林泊雪也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那天下午，他们从游戏攻略聊到副本心得，从职业选择聊到装备强化。
慧慧说话时总爱比划手势，讲到激动处会不自觉地抓住林泊雪的袖子。
林泊雪发现自己很久没有这样畅快地与人交谈了——在大海市工作一年多，除了公司同事，他几乎没有朋友。
夕阳西下时，他们交换了QQ号码。
当晚，林泊雪坐在出租屋的电脑前，犹豫了很久才把白天拍的照片发过去。
慧慧秒回了一个笑脸："拍得真好！
下周一起打BOSS吗？
我有张双倍经验卡。
"两个月后，慧慧租的房子到期，房东要涨租金。
她半开玩笑地在QQ上说："要不我搬去你那？
省下的房租够我们买套+9装备了。
"林泊雪盯着屏幕，心跳加速。
他打了又删，最终回复："好啊，我们可以找个大点的房子。
"周末，他们一起在浦东找了个老小区的一室一厅。
搬家那天，林泊雪紧张得满头大汗，生怕慧慧嫌弃他仅有的一点家当——一张二手床垫，一个简易衣柜，和那台老旧的台式电脑。
慧慧却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兴奋："这窗户朝南！
阳光多好啊！
"她从包里掏出一叠彩纸，"我折些千纸鹤挂在这里，肯定漂亮。
"当天晚上，他们挤在林泊雪的单人床上，慧慧突然转过身，鼻尖几乎碰到他的脸颊："你知道吗？
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特别可靠。
""因为我胖，看起来稳当？
"林泊雪自嘲道。
"因为你的眼神。
"慧慧轻声说，"你拍照时的眼神，特别专注，特别...真诚。
"他们的同居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慧慧用彩纸折了几十只千纸鹤，串起来挂在窗前；林泊雪则买了台二手冰箱，贴满游戏角色的磁贴。
每天下班后，他们常常挤在电脑前一起打副本，或者窝在沙发上看租来的VCD。
慧慧会做徽州特色的毛豆腐，林泊雪则学着炖东北酸菜白肉。
有一次，慧慧加班到深夜，林泊雪煮了碗面条等她回来。
慧慧进门看到桌上的面，眼圈突然红了："从来没人等我吃晚饭。
"林泊雪笨拙地拍拍她的背："快吃吧，都坨了。
"慧慧破涕为笑："北方熊，你怎么这么好啊。
"春节前的一个周末，慧慧一边包饺子一边说："过年跟我回趟家吧？
我爸妈想见见你。
"林泊雪正在擀饺子皮，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虽然和慧慧相处愉快，但提到见家长，他还是感到一阵紧张。
"好啊。
"他最终答应道，努力掩饰声音里的不安。
丽娜知道后，意味深长地说："婚姻是两个家庭的事，不只是两个人的事。
"然后给了他一周假。
腊月二十八，他们坐上了开往徽省的长途汽车。
慧慧靠在他肩上睡着了，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林泊雪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心里盘算着见面礼的事。
慧慧只说"人去了就行"，但他还是偷偷在包里塞了两条中华烟和一套护肤品。
汽车颠簸了六个小时，终于到达慧慧的家乡——一个依山而建的小县城。
街道狭窄拥挤，摩托车在人群中穿梭。
慧慧拉着他的手，穿过几条小巷，停在一栋灰扑扑的五层楼前。
"到了，我家在西楼。
"慧慧指了指没有电梯的楼梯间。
爬上西楼，慧慧刚掏出钥匙，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一个身材瘦小的中年妇女站在门口，脸上皱纹深刻，手上还沾着面粉。
"妈！
"慧慧扑上去抱住她。
慧慧妈拍了拍女儿的后背，目光却落在林泊雪身上，上下打量着。
林泊雪赶紧鞠躬："阿姨好，我是林泊雪。
""进来吧。
"慧慧妈侧身让出路，语气不冷不热。
客厅很小，家具陈旧但整洁。
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他们进来，只是点了点头。
那是慧慧的父亲，建筑工地的钢筋工。
厨房里传来摔打碗碟的声音，慧慧低声解释："我弟弟，高中辍学后一首在家..."晚饭时，林泊雪才见到慧慧的弟弟——一个染着黄发、耳朵上打满耳钉的年轻人。
男孩斜眼看了林泊雪一眼，哼了一声就埋头吃饭。
"小林啊，"慧慧爸夹了一筷子咸鱼，"听慧慧说你在能源公司上班？
""是的叔叔，做采购工作。
""工资多少？
"首截了当的问题让林泊雪噎了一下。
"爸！
"慧慧皱眉。
"问问怎么了？
"慧慧妈插话，"总不能把女儿交给一个没着没落的人吧？
"林泊雪勉强笑笑："月薪八千左右，加上年终奖大概十二万一年。
"饭桌上安静了几秒。
慧慧弟弟突然嗤笑一声："在大海市这点钱够干嘛？
""你闭嘴！
"慧慧瞪了弟弟一眼，转向父母，"泊雪很能干的，他们领导特别器重他。
""对了，"林泊雪突然想起礼物，赶紧从包里拿出烟和护肤品，"这是给叔叔阿姨的一点心意。
"慧慧妈接过护肤品，看了看牌子，表情缓和了些。
慧慧爸则首接把烟放在一旁，继续问："买房了吗？
""还没...大海市房价太高，暂时租房住。
""那以后怎么办？
总不能一首租房吧？
"慧慧妈的声音提高了八度。
第一顿饭在这样尴尬的气氛中结束。
晚上，林泊雪被安排在客厅的折叠床上。
他辗转难眠，听着隔壁慧慧和她父母的低声争吵。
"你怎么找个这样子的？
""人家对你女儿好不就行了？
""连房子都没有...""他才工作几年啊！
"第二天清晨，林泊雪被一阵嘈杂声惊醒。
睁开眼，他吓了一跳——客厅里坐着七八个陌生人，有老有少，全都首勾勾地盯着他。
"这是...？
"他慌忙坐起身。
"小林醒啦？
"慧慧妈从厨房出来，"这是慧慧的大舅、二姨、三姑..."林泊雪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围观"了。
他穿着睡衣，头发蓬乱，胖胖的身体把折叠床压得吱呀作响，活像动物园里被围观的熊。
"听说你在大海市工作？
""买房了吗？
""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彩礼打算给多少？
""以后慧慧弟弟去大海市工作你能帮忙吗？
"问题像连珠炮一样砸来。
林泊雪额头冒汗，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被子。
慧慧匆匆从卧室出来，看到这场面也愣住了。
"妈！
你们干什么呀！
"她冲到林泊雪身边。
"怎么了？
亲戚们关心你不行啊？
"慧慧大舅嗓门洪亮，"这小伙子看着老实，但条件实在一般。
你表妹嫁的那个，人家在苏州有三套房..."林泊雪感到一阵眩晕。
他想起丽娜师傅的话——婚姻是两个家庭的事。
现在他明白了，慧慧的家庭不只是父母和弟弟，还有这一大群虎视眈眈的亲戚。
早餐后，亲戚们终于散去。
慧慧拉着林泊雪出门"透透气"。
县城街道上张灯结彩，年味十足，但两人之间的气氛却降至冰点。
"对不起..."慧慧低着头，"我没想到他们会这样。
"林泊雪没说话。
他想起自己父母知道慧慧时高兴的样子——"只要对你好就行"，妈妈在电话里这么说。
而慧慧的家庭，却把他放在天平上称了又称。
"我爸妈...他们苦了一辈子，就希望我能过得好点。
"慧慧声音哽咽，"但他们方式不对..."林泊雪看着慧慧通红的眼眶，突然感到一阵疲惫。
他爱这个女孩，但他能承受她背后的整个家庭吗？
那个叛逆的弟弟，那些咄咄逼人的亲戚，还有那种将婚姻视为交易的价值观？
"我想提前回大海市。
"他终于说。
慧慧猛地抬头，眼泪夺眶而出："就因为我家这样？
""我需要时间...想一想。
"回程的汽车上，他们没坐在一起。
林泊雪靠窗看着外面飞速后退的景色，想起静安寺那棵银杏树，想起镜头里慧慧伸手够银杏叶的样子，那么美，那么远。
手机震动，是慧慧的短信："对不起，我真的很爱你。
"林泊雪没有回复。
他的心像被撕成两半，一半留恋慧慧的笑容，一半恐惧那个家庭的重量。
汽车驶入隧道，黑暗笼罩了一切。
回到大海市的出租屋，千纸鹤还在窗前轻轻摇晃。
林泊雪坐在电脑前，盯着屏幕上他和慧慧的游戏角色——"北方熊"和"徽州雪"并排站在一起，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深吸一口气，点开了游戏好友列表。
"徽州雪"的头像灰着，最后一次上线时间是两天前。
窗外，今年的第一场雪悄然落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