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再难出贵子hr

朴枫蹲在灶台前，把最后半筐地瓜干倒进火膛。

掺着沙砾的北风从门缝钻进来，裹着里屋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像把生锈的锯子来回拉扯着他的神经。

"小枫......"父亲拄着枣木拐挪进灶房，石膏裹着的右腿在泥地上拖出蜿蜒的痕，"县中的学费，咱再......"话没说完，拐杖突然打滑。

朴枫冲过去扶住父亲时，摸到他棉裤膝盖处硬邦邦的冰碴——那是父亲天没亮就去采石场捡废料落的霜。

灶火噼啪爆出颗火星，正落在朴枫手背的冻疮上。

他盯着墙上斑驳的"三好学生"奖状，那是母亲咳血前最后贴上去的。

奖状右下角还粘着半片槐花瓣，早被烟熏成了焦褐色。

里屋突然传来搪瓷盆坠地的声响。

朴枫冲进去时，母亲正伏在炕沿呕血，蓝布枕巾上绽开暗红的花。

他摸到枕下那张皱巴巴的退学申请，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纸上是母亲歪扭的字迹："自愿退学，补贴家用"，末尾按着鲜红的指印，像片凋零的槐花瓣。

"娘，药......"朴枫要去翻樟木箱里的药渣，却被母亲冰凉的手攥住。

她哆哆嗦嗦从贴身衣袋摸出块手帕，留着......扯件新褂子......考学穿......"雪粒子敲打窗纸的脆响中，忽然传来叩门声。

班主任陈老师裹着军大衣立在风雪里，眼镜片蒙着白霜，怀里揣着个搪瓷缸子直冒热气。

她摘下露指手套拍打身上的雪沫，指关节冻得胡萝卜般红肿——那是常年握粉笔落下的风湿。

"省里新下的政策，农村代课教师选拔考试。

"陈老师从人造革挎包掏出文件，油墨味混着雪花膏的茉莉香，"考进前三免学费，每月还有六块钱补助......"说着把搪瓷缸塞给朴枫，里头卧着两个荷包蛋，蛋白边缘凝着金黄的油星。

朴枫的手指在补丁摞补丁的裤缝上蜷了蜷。

窗外老槐树的枯枝在风里咯吱作响，他突然想起去年开春，母亲就是站在这树下捡槐花。

惨白的日头照着她佝偻的背，竹篮里嫩黄的花苞沾着晨露，能卖两分钱一斤。

"我考。

"朴枫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的声音。

陈老师眼镜片后的目光闪了闪，掏出自来水笔在文件背面写算式："去年全公社数学平均分41，你考了98，代数题全乡就你用了韦达定理......"雪夜忽然响起自行车铃铛声。

邮递员老张头裹着棉猴撞进门，胡茬上挂着冰溜子："枫娃子快瞅瞅！版标题赫然在目："教育部宣布恢复在职教师进修制度"——那是母亲发病前常念叨的消息。

朴枫连夜翻出房梁缝里的旧课本。

煤油灯芯爆出青紫色的花，照亮扉页上母亲抄的《劝学诗》。

纸页间夹着晒干的槐花标本，脆薄的花瓣上字迹依稀可辨："知识改命"——那是他开蒙时，母亲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写的。

考试当天飘着鹅毛雪，考场设在公社废弃粮仓。

朴枫踩着露脚趾的棉鞋往手上哈气，瞥见监考老师袖口露出半截金表——在这人均年收入不足百元的山村，那抹金光比窗外的雪还刺眼。

试卷最后有道附加题："若你每月只有五元结余，如何分配书本与口粮？"朴枫笔尖一顿，在演算纸角落画了朵五瓣槐花。

花瓣间标着数字：三块二买二手教材，一块五换全国粮票，三毛钱给娘抓药。

交卷时监考老师突然按住他试卷："这槐花画得有意思。

"男人中山装领口别着枚褪色的校徽，隐约可见"北大"字样。

朴枫注意到他掏烟盒时，内衬口袋露出半截诊断书，红色印章像朵狰狞的血花。

放榜那日，陈老师举着手电冲进朴家院子。

光束扫过斑驳的土墙，照见第三名后面"朴枫"两个字。

母亲挣扎着要下炕煮鸡蛋，祖坟冒青烟......"朴枫却盯着榜单末尾的小字浑身发冷：代课教师需年满十六周岁。

他生辰在腊月廿三，而今天才腊月十八。

西北风卷着雪沫扑在脸上，他忽然想起监考老师袖口的金表——那表链的响动，和采石场工头克扣工钱时的动静一模一样。

雪夜传来急促的叩门声。

村支书裹着寒气闯进来，棉帽耳扇上结着冰壳："枫娃子，公社刘会计找你......"他身后雪地里停着辆凤凰牌自行车，车把上挂的公文包印着"县教育局"字样，拉链处垂下半截红头文件。

朴枫踩过结冰的田埂往公社去时，老槐树的枯枝突然"咔嚓"折断。

积雪簌簌落下，露出底下嫩绿的新芽——在零下十五度的寒冬里，那抹绿意像母亲绣的槐花手帕般不真实。

刘会计办公室亮着昏黄的灯，窗台上摆着盆旱荷花。

朴枫推门瞬间，暖风裹着烟味扑面而来。

穿中山装的男人转过身，袖口金表在玻璃板下压着的文件上投下阴影——那是张年龄证明，出生日期赫然写着1966年12月20日。

"小同志坐。

"男人弹了弹烟灰，诊断书从内袋滑出半角，"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嘛......"他身后的文件柜里，整整齐齐码着泛黄的档案袋，最上面那袋封皮写着"刘明远"三个字，日期是1965年。

窗外北风突然转向，卷着雪粒子扑打玻璃。

朴枫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掌心渗出冷汗洇湿了裤袋里的槐花手帕。

刘会计拉开抽屉的瞬间，他瞥见底层压着张老照片——年轻时的刘会计站在未名湖畔，胸前别着和他领口一模一样的褪色校徽。

第二章 命运棋局1985年霜降这日，蝉蜕粘在县中教室的窗玻璃上。

朴枫捏着粉笔在黑板上画坐标系，粉尘簌簌落在翻毛领上——这是用三年代课补助换的涤卡中山装，袖口磨得发亮却不见线头，母亲在油灯下缝了整整七夜。

"老师！"扎羊角辫的田小菊举起作业本，"俺爹说考上县中就给扯花布......"她冻裂的手背涂着猪油，在晨光里泛着琥珀色的光。

朴枫正要开口，操场传来刺耳的刹车声。

邮递员老张头举着电报往校长室狂奔，车斗里《人民日报》头版标题被风掀开一角："国务院发布《关于教育体制改革的决定》"。

校长室门缝飘出浓重的烟味。

"急性骨髓炎......县医院......速来"的电报纸躺在办公桌上，压着张泛黄的合影——那是三年前代课教师培训结业照，刘明远站在后排阴影里，胸前的校徽已经斑驳得看不清字样。

朴枫冲进县医院时，消毒水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父亲躺在走廊担架床上，石膏腿渗出黄褐色脓水，苍蝇围着腐烂的皮肉打转。

主治医师扶了扶眼镜："耽误太久，要截肢。

"声音像冰锥扎进太阳穴，朴枫踉跄着扶住墙，掌心蹭过"救死扶伤"红字，蹭下一手陈年的血锈。

住院部缴费窗口排着长队，穿蓝布衫的大婶突然拽他衣袖："工地扛水泥，日结两块。

"她袖口露出半截青紫的掐痕，指甲缝里嵌着煤灰，"管吃住，押身份证。

"朴枫摸到裤袋里的代课证，塑料封皮被体温焐得发烫——那里夹着刘明远当年塞给他的纸条："人生如棋"。

建筑工地的探照灯划破夜空，塔吊的影子像巨兽獠牙。

朴枫扛着第五袋水泥爬上脚手架时，听见工头在板房里骂人："......克扣三成是规矩！"他透过裂缝望去，穿皮夹克的男人正往记工本上按红手印，印泥盒上积着厚厚的血痂。

第七天收工，朴枫堵住工头。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工头吐着烟圈笑："学生娃懂个屁！这年头谁不喝血？"他突然扯开衣襟，胸口纹着青面獠牙的钟馗，"知道前个老李头怎么没的不？讨薪摔下七楼，赔了三百块丧葬费......"争执中脚手架突然摇晃，朴枫抓住钢筋的瞬间，瞥见塔吊阴影里站着穿中山装的男人。

坠落的风声掠过耳畔，安全网兜住他的刹那，腕上母亲求的平安绳突然崩断，槐木珠子滚进水泥堆里。

醒来时满眼雪白，床头果篮压着张字条："明日县教育局见。

"落款龙飞凤舞三个字，与三年前代课教师榜单上的监考签名一模一样。

朴枫挣扎着起身，发现病号服口袋里有张泛黄的纸——竟是当年附加题的答卷，背面多出行遒劲的小楷："棋盘十九道，绝处可逢生。

"护士推门进来："12床，有人找......"话音未落，穿白大褂的医生举着X光片进来，胸牌上"刘明远"三个字被碘酒染得发黄。

他袖口露出半截输氧管，金表链缠着青紫的静脉："截肢手术费我垫了。

"说着剧烈咳嗽起来，指缝渗出的血滴在诊断书上，胃癌晚期的红章像朵枯萎的槐花。

朴枫猛地攥紧床单。

记忆闪回三年前的雪夜，室玻璃板下那张1966年12月20日的年龄证明——正是他此刻病床标签上的出生日期。

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他突然想起母亲说过，双生子会共享命数。

"为什么帮我？"话出口的瞬间，输液管突然回血。

刘明远擦着眼镜片上的血沫："那年粮仓考场，有个孩子在寒冬画春天。

"他掏出发皱的工作证，内页夹着半片槐花标本——正是朴枫当年夹在课本里的那片。

深夜，朴枫溜进医院档案室。

泛黄的病历卡按年份排列，他在1982年的架子上摸到刘明远的档案。

诊断日期竟是1978年6月，治疗方案栏贴着张泛黄的准考证——北大数学系，考号被血迹模糊了大半。

晨光刺破雾霭时，朴枫抱着铁皮盒冲向火车站。

盒里装着父亲的手术同意书和刘明远给的存折，封皮上"教育基金会"的烫金字扎得掌心发疼。

月台上挤满南下打工的人潮，穿喇叭裤的青年扛着蛇皮袋高唱《黄土高坡》，油墨未干的《人民日报》被踩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