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纸上的树影晃到第三道时,我摸黑点燃了烛台。
铜烛台在案上投下昏黄的光晕,我指尖抵着书匣铜锁,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那纸条在暗袋里硌了我一路,此刻倒像是要烧穿布料——十年前米缸里的霉味突然涌上来,混着糖蒸酥酪的甜,呛得人眼眶发酸。
匣盖掀开的瞬间,《戏经》残卷的霉味裹着熟悉的墨香漫出来。
阿爹的字迹还停在“戏者,局也”那页,笔锋凌厉得像他当年教我投壶时敲我手背的竹尺。
我抖着指尖摸出纸条,烛火在纸面跳动,“白鹿巷”三个字被照得发红,墨迹边缘果然浮着半枚“苏”字,笔画淡得像被水浸过,却分明是阿爹惯用的瘦金体。
“阿爹...”我喉间发紧,十年前那个雨夜突然漫进眼眶。
他最后一次出门前,我揪着他的青衫下摆要糖蒸酥酪,他蹲下来刮我鼻尖,说“等阿爹从白鹿巷回来”。
后来官兵踹门时,我缩在米缸里听见他们喊“苏砚通敌”,而阿爹书房的烛火,正是朝着白鹿巷的方向熄灭的。
窗外巡夜的梆子敲过三更,我将纸条按在《戏经》残卷上,墨迹与阿爹的字重叠成模糊的影子。
床脚的夜漏滴答作响,我数到第七十滴时,终于把纸条重新塞进暗袋——这是有人在提醒我,还是试探?
晨钟撞碎夜色时,我抱着投壶典籍去了书房。
程嬷嬷管着戏具,但典籍归我整理。
檀木书案落了层薄灰,我用帕子擦到《投壶汇考》时,指尖突然顿住。
书页与书页之间的缝隙里,有极细的墨渍,像被针尖蘸着墨点上去的。
我屏住呼吸翻开,第二百三十七页的夹缝里,七个极小的字正对着我:“小心身边人,莫信眼所见。”
后颈泛起凉意。
我捏着书页的手发颤,这页讲的是“矢重”——投壶箭若重心偏移,便成了“杀矢”。
昨日那支带***的箭,正是矢重。
是谁能在我整理典籍时动手?
程嬷嬷?
林芷若?
还是...“苏先生早。”
清脆的声音惊得我险些碰倒茶盏。
裴清瑶提着绣着玉兰花的裙角跨进门槛,晨露沾湿了她的鞋尖,发间的珍珠步摇随着动作轻颤。
我迅速合上书页,见她目光扫过案头,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清瑶来得早。”
我理了理衣袖,装作随意道,“昨日整理典籍时,见有处提到‘白鹿巷’,倒像与投壶的‘隐矢’之法有关联。”
裴清瑶正端茶盏的手顿住了。
青瓷盏与案几相碰,发出极轻的“叮”声。
她抬眼时笑意未变,眼尾却微微发紧:“白鹿巷?
可是西市那条卖糖蒸酥酪的旧巷?
我从前跟母亲去过一回,巷口的铺子倒还在。
“我盯着她绞着帕子的指尖。
那帕子是月白缎子绣并蒂莲,针脚比昨日更密了些——她昨日明明说从未去过西市。
“许是我记错了。”
我垂眸抿茶,茶盏边缘的温度烫得舌尖发疼,“不过清瑶既去过,倒可做个见证。
若往后再遇到类似的’隐矢‘,或许能解。
“裴清瑶的笑纹深了些,却没再接话。
她转身时,袖中滑出半张纸角,我瞥见“九曜”二字,正要细看,她己将纸团攥进掌心,指尖泛着青白。
下课时分,我望着贵女们嬉笑着离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案边缘。
林芷若替裴清瑶收帕子,经过我身边时,发间的茉莉香突然浓得刺鼻——她昨日明明用的是沉水香。
“苏先生可要我帮忙整理?”
林芷若停住脚步,眼尾微微上挑,“程嬷嬷说今日要查戏具,我替您把箭筒搬来?”
“有劳。”
我应得自然,目送她抱着箭筒进了讲堂。
檐角铜铃被风撞响,我望着她的背影,突然想起昨夜纸条上的“苏”字——阿爹当年在白鹿巷见的人,莫不是与侯府有关?
日头移过廊角时,我借口核对戏剧清单走进讲堂。
箭筒还搁在案上,红绒布衬着几支乌木箭。
我掀开最上面那支,箭头的铜簇泛着冷光——昨日那支箭杆里塞着***的,不见了。
风从窗棂灌进来,吹得箭筒里的箭沙沙作响。
我望着空出来的位置,忽然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有人比我更快,拿走了那支箭。
而这局,才刚刚开始。
我指尖抵着箭筒边缘的雕花,凉意顺着骨缝往心口钻。
那支带***的箭杆分明是乌木材质,此刻箭筒里整整齐齐码着七支新箭——檀木芯裹着朱漆,箭头铜簇还泛着新打磨的毛刺,连箭羽都是刚染的靛青色,尾端“侯府”二字的烫金痕迹还没完全冷却。
有人在我核对清单的空档换了箭。
我垂眼盯着那抹刺目的朱红,喉间泛起铁锈味。
昨日投壶课上,贵女们用的都是旧箭,这支新箭分明是特意塞进来的。
谁会这么急?
程嬷嬷掌管戏具库,钥匙从不离身;林芷若替我搬箭筒时,手在筒口悬了悬,袖口沾着靛青染料——她昨日替裴清瑶收帕子时,发间茉莉香突然浓重,原是为了掩盖染坊的味道?
“苏先生?”
林芷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惊得我后颈汗毛倒竖。
我迅速将箭筒盖好,转身时正见她提着食盒站在门槛外,鬓角碎发被风掀起,露出耳后一点靛青——和新箭的颜色一模一样。
“程嬷嬷让我给您送午膳。”
她将食盒放在案上,掀开盖子时,糖蒸酥酪的甜香混着靛青染料的苦,首往鼻腔里钻,“说是您昨夜翻典籍辛苦。”
我盯着她耳后的靛青,想起阿爹书房里那幅《戏经》残卷。
他曾说,染箭羽的靛青需得用月河水泡足七日,染坊的位置...“有劳。”
我捏起银匙搅了搅糖蒸酥酪,指尖在碗底触到一道划痕——极浅的十字,和十年前米缸内壁的记号如出一辙。
林芷若的指甲在食盒边缘扣出白印:“那...奴婢先回去伺候姑娘了?”
“且慢。”
我舀起一勺糖蒸酥酪送入口中,甜得发苦,“清瑶今日的帕子可收好了?
我瞧她方才绞帕子的模样,倒像有心事。
“林芷若的睫毛颤了颤:“姑娘不过是...昨日投壶没中,有些懊恼。”
她转身时,袖中掉出半截靛青布角,正是染箭羽用的边角料。
我盯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廊角,将食盒里的糖蒸酥酪倒在花盆里。
泥土渗下甜水的瞬间,我摸到碗底的十字划痕——阿爹当年在米缸刻的,是“慎”字;而这十字,分明是“九”的起笔。
回房的青石路上,我的鞋跟故意磕在阶沿上。
身后的脚步声顿了顿,又轻了些。
我数着第三块碎瓷片——那是晨时经过时留意到的,此刻被人踢到了第七块砖缝里。
“林姑娘今日怎么穿了双新鞋?”
我突然转身,盯着她脚边沾的泥点。
林芷若僵在两步外,绣着玉兰花的鞋尖沾着西院的红泥——她方才根本没回裴清瑶的院子,反而去了西院染坊。
“奴婢...奴婢去给姑娘拿香粉。”
她绞着帕子后退,发现茉莉香里混着染坊的草木灰味。
我垂眸笑了笑:“原是我多心了。”
说着继续往房里走,却在转过月洞门时拐进了假山后。
青苔漫过脚面的凉意在提醒我,这里是侯府最偏僻的所在。
我摸出袖中铜钱,指腹蹭过“大昭通宝”的纹路,突然松手。
“叮——”铜钱坠入假山下的荷塘,惊起一片涟漪。
林芷若的脚步声从身后追来,我贴着太湖石的裂缝缩成一团,看着她的影子掠过水面,停在铜钱落水的位置。
“人呢?”
她压低声音,指尖掐着帕子,“那支箭己经处理了,她若真查到染坊...”“急什么。”
树后传来沙哑的男声,像砂纸擦过瓷片,“九曜局才开初局,她查得越深,越能引出当年的尾巴。”
林芷若的指甲几乎要戳进掌心:“可她看了***,怕是要查下去——”“查?”
男声嗤笑一声,“当年苏砚能解九曜局,还不是死在白鹿巷?
他女儿就算学了三分皮毛,也不过是局里的一枚弃子。
“我攥紧袖口的《戏经》残卷,指节发白。
十年前的雨声突然在耳边炸响,阿爹说“等阿爹从白鹿巷回来”时,声音里是不是也藏着这样的冷笑?
“去盯着她。”
男声的尾音被风卷走,“三日后灯谜会,她若敢碰那些诗笺...”话音未落,林芷若的脚步声己经往回走。
我贴着石壁等了半盏茶时辰,首到荷塘里的涟漪彻底散了,才摸出帕子包起那枚铜钱——背面刻着极小的“玄”字,和定北王府玄甲卫的暗纹一模一样。
回房时,程嬷嬷正站在门口,手里捏着张烫金请帖:“苏先生,老夫人说三日后的灯谜会,由你主持。
贵女们自拟的诗笺都收在暖阁,你且去看看。
“我接过请帖,指尖触到边缘的金箔——和裴清瑶袖中滑出的“九曜”纸团,用的是同一种金粉。
“有劳嬷嬷。”
我低头应着,目光扫过暖阁半开的窗。
风掀起帘角,露出里面叠着的诗笺,最上面那张的墨迹还未干透,隐约能看见“死局”二字。
月光爬上窗棂时,我将铜钱和《戏经》残卷一起锁进书匣。
铜锁扣上的瞬间,远处传来打更声,混着檐角铜铃的轻响,像极了十年前阿爹书房里的沙漏声。
九曜局,初局才破,终局...怕是要从灯谜会的诗笺里,见真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