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
亚热带边境的暴雨,不是水,是鞭子。
豆大的雨点抽打在钢盔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噼啪”声,像是无数只冰冷的手在疯狂拍打。
浓得化不开的水汽裹着腐烂枝叶和泥土的腥气,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每一次喘息都带着铁锈般的沉重。
脚下是吸饱了雨水的腐殖层,黏腻湿滑,每一次抬脚都带起沉重的泥泞,仿佛这片雨林本身就是一头活着的、贪婪的巨兽,正竭力要把我们拖入它无底的肠胃。
我,陈锐,入伍刚满一年的菜鸟卫生员,此刻正把自己死死压在一棵巨大榕树虬结的板根后面。
冰冷的泥水正顺着迷彩服的领口往里灌,激得皮肤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寒气首往骨头缝里钻。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声音大得盖过了雨声,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紧握着95式突击步枪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颤抖,枪托顶在肩窝,那点冰冷的触感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实。
眼前是疯狂晃动的枝叶,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的绿,深绿、墨绿、黄绿……交织成一片吞噬生命的迷宫。
子弹撕裂空气的尖啸声、战友压抑短促的呼喝声、敌人方向传来的模糊嘶喊……所有声音都被这倾盆暴雨扭曲、放大,又揉碎,变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喧嚣混沌。
“稳住!
交叉火力!
压制左翼!”
班长嘶哑的吼声透过雨幕传来,像被砂纸打磨过一样粗糙。
我猛地一缩脖子,几乎同时,“噗噗噗”几声闷响,几颗子弹狠狠钻进我藏身的树干,木屑混合着潮湿的树皮碎片,带着一股辛辣的焦糊味,溅了我一脸。
那震动透过厚实的树干传来,震得我牙齿都在打颤。
毒贩的火力点,就在十一点钟方向那片乱石堆后面!
他们像潜伏在沼泽里的鳄鱼,耐心而致命。
“哥……” 一个称呼几乎要冲破喉咙,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只剩下急促的喘息。
眼角余光死死锁定着斜前方十几米外那个同样紧贴掩体的身影——我的哥哥,陈默。
狼牙特种大队的资深卫生员。
他的动作沉稳得可怕,仿佛西周飞溅的泥水和呼啸的子弹都是背景布。
他正半跪在一处微微凹陷的土坎后,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为一个肩膀中弹的战友快速止血包扎。
他背着的那个巨大的、印着醒目红十字的医疗背包,在灰暗的雨幕中像一面小小的旗帜,一个冰冷战场上的、摇摇欲坠的希望灯塔。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雨水顺着刚硬的下颌线不断淌下,眼神专注得如同在进行一场精密的手术。
就在这时,一股强烈到令人头皮炸裂的危机感,毫无征兆地攫住了我!
那是一种源于血脉深处、双生子之间难以言喻的微妙感应,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心脏。
我猛地抬头,视线穿透狂舞的雨帘,越过哥哥忙碌的身影,死死钉在几十米外那片被浓密藤蔓覆盖的陡坡上方!
那里,一道极细微的、几乎被雨幕完全吞噬的白色尾烟,正以一种令人绝望的速度升腾而起!
那轨迹,如同死神的狞笑,笔首地指向我们这片依托几棵大树构建的临时防御圈中心!
“毒刺!”
我的尖叫声撕裂了喉咙,带着濒死的恐惧和绝望,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毒刺导弹!
十一点!
坡顶!”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成了黏稠的、令人窒息的糖浆。
我看见哥哥猛地抬头,那双平时总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瞬间爆射出鹰隼般锐利的光芒,穿透层层雨幕,精准地锁定了那枚拖着致命白烟的导弹!
那光芒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
“卧倒——!”
雷震教官的咆哮如同炸雷,带着撕裂一切的穿透力,响彻整片区域。
混乱!
绝对的混乱!
训练有素的特种兵们本能地寻找最近的掩体,扑倒,翻滚。
但太近了!
那枚导弹的速度太快了!
它带着地狱的呼啸,目标明确地朝着我们扎堆的位置俯冲而下,弹体上冰冷的金属光泽在灰暗的雨幕中一闪而逝。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个印着红十字的背包动了!
陈默,我的哥哥,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们一眼。
他像一头扑向猎物的豹子,双腿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整个人从掩体后猛地弹射出去!
湿滑的泥地在他脚下飞溅,他的身体在暴雨中划出一道近乎悲壮的弧线,义无反顾地迎着那枚急速俯冲的死亡之吻冲了过去!
他的动作快得超越了我的思维,超越了对死亡的恐惧,只剩下一种纯粹到极致的本能——保护!
“哥——!”
我的嘶吼卡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声绝望的呜咽。
他扑到了!
在那枚导弹即将触地的瞬间,陈默用整个身体,狠狠地压了上去!
双臂死死箍住那冰冷的、正在疯狂震动、发出高频“滋滋”声的弹体,像要把它按进自己的胸膛!
他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铸成了一道最后的屏障!
时间凝固了。
只有他回头的一刹那。
雨水冲刷着他沾满泥污的脸,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隔着狂泻的雨幕,他的目光穿透混乱与硝烟,精准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双眼睛,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没有诀别的悲恸,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平静的托付,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碎的嘱托。
然后,他嘴唇翕动,三个字清晰无比地撞入我的耳膜,盖过了所有的喧嚣,像烙印一样刻进我的灵魂:“别管我!”
轰——!!!
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崩塌了。
不是声音。
先是一片绝对的、吞噬一切的空白。
仿佛有一双巨手狠狠扼住了我的喉咙,捏碎了我的耳膜。
紧接着,才是那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恐怖巨响,像一万个炸雷在耳边同时爆开!
狂暴到极致的气浪如同无形的万吨巨锤,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以陈默所在的位置为中心,轰然炸开!
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片狂风中的枯叶,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狠狠掀飞!
身体在空中翻滚,视野天旋地转,破碎的枝叶、泥浆、碎石,混合着一种滚烫的、带着浓烈铁锈腥甜气味的液体,劈头盖脸地砸在我的脸上、身上。
后背重重撞在一棵粗壮的树干上,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五脏六腑都像是被震得移了位。
剧痛迟了一瞬才席卷而来,但更猛烈的是那股灼热的气浪,烧灼着暴露在外的皮肤。
我重重地摔在泥水里,泥浆瞬间灌满了口鼻,呛得我剧烈咳嗽。
耳鸣尖锐得如同无数根钢针在脑子里搅动,眼前是旋转的、模糊的色块——刺目的猩红、浑浊的泥黄、呛人的硝烟黑……整个世界都在疯狂地旋转、崩塌。
我挣扎着,像一条搁浅濒死的鱼,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沉重的头颅,透过被血水和泥浆糊住的眼帘,望向爆炸的中心。
那里,只剩下一个丑陋的、翻着新鲜湿泥的浅坑,边缘还在冒着丝丝缕缕的青烟,混杂着刺鼻的硝烟和…蛋白质烧焦的恶臭。
一些难以辨认的、焦黑的碎片散落在泥泞中,上面沾着刺目的、被雨水迅速稀释的暗红。
那抹印着红十字的白色,消失了。
连同那个熟悉的身影,一起被那团地狱之火彻底吞噬,抹去了在这世上存在过的最后痕迹。
只有空气中弥漫的、令人作呕的焦糊味和血腥味,冰冷地宣告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噩梦。
雨水,冰冷无情地冲刷着焦黑的弹坑,冲刷着泥泞中那些触目惊心的暗红。
它们蜿蜒流淌,像大地无声淌下的血泪。
更多的红色,正从我额角一道火辣辣的伤口渗出,混着冰冷的雨水,在脏污的迷彩服上迅速晕染开一片片温热而粘腻的图案。
“卫生员——!
救救班长!
他不行了——!”
一个带着哭腔的、嘶哑的呐喊,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猛地刺穿了我脑中尖锐的耳鸣,狠狠扎进心脏。
班长?
那个总爱拍我肩膀,骂我“小崽子”却偷偷塞给我牛肉干的班长?
剧痛、眩晕、窒息般的悲恸……所有感觉像海啸般冲击着我的神经。
我试图撑起身体,手臂却软得如同面条,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用力都牵扯着后背撞击的剧痛。
视线模糊又清晰,清晰又模糊。
眼前不断交替闪现的,是哥哥扑向导弹时那道决绝的弧线,是他回头时那平静到令人心碎的眼神,是那三个字——“别管我”。
还有此刻,那个在泥水里嘶吼着呼唤我的战友。
“别管我……”哥,你让我别管你……可是……我做不到啊!
泪水混合着血水、泥水,滚烫地冲出眼眶,流进嘴里,是咸涩的、混合着泥土腥气和铁锈味的绝望。
一股滚烫的、带着血腥气的洪流猛地冲上喉咙,我剧烈地呛咳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痛楚。
然而,那个嘶哑的呼唤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灼烫着我的神经:“卫生员——!”
“呃啊——!”
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带着血沫的腥甜。
我猛地咬紧牙关,下唇瞬间被咬破,更浓烈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
剧痛在这一刻仿佛化作了某种奇异的力量源泉。
我用手肘死死抵住身下冰冷湿滑的泥地,指甲深深抠进烂泥里,借着这股狠劲,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沉重身体,一寸,一寸,又极其艰难地向前挪动。
每一次移动,都像是把破碎的骨头重新碾磨一次。
额头的血混着雨水流进眼睛,视野一片猩红模糊。
但我不管。
我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那个被战友围着的、躺在泥水里的身影。
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压倒了所有的痛苦和悲伤:哥,你让我别管你……可我是卫生员!
我身后还有人!
还有人等着我!
哥,你护住了所有人……现在,该我了!
冰冷粘稠的泥浆糊满了我的双手,每一次在湿滑的地面上撑起身体向前挪动,都耗尽全身的力气,牵扯着后背撞击处的剧痛,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里面搅动。
额角流下的血混着雨水不断淌进眼睛,视野里一片黏腻的猩红。
我用力甩头,试图甩掉那阻碍视线的血水,动作牵扯到伤口,又是一阵钻心的疼。
“班长!
撑住!
卫生员来了!
陈锐来了!”
围在班长身边的战友看到我挣扎着爬近,声音里带着哭腔的嘶哑吼着,既是给我打气,更像是在呼唤一个渺茫的希望。
我扑倒在班长身边。
他仰躺在泥水里,脸色灰败得如同死人,胸口靠近左肩的位置,迷彩服被撕开一个狰狞的大口子,里面的血肉模糊一片,暗红色的血正随着他微弱急促的喘息,一股股地往外涌,又被冰冷的雨水迅速冲淡。
那颜色,刺得我眼睛生疼。
“陈…陈锐……” 班长涣散的眼神艰难地聚焦在我脸上,嘴唇翕动着,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雨声淹没,“你哥…他…”“别说话!
班长!
省点力气!”
我粗暴地打断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紧了心脏。
不行!
不能慌!
哥是怎么做的?
急救包!
对,急救包!
我猛地甩头,试图甩掉那几乎要将我淹没的眩晕感和哥哥最后回望的眼神。
手忙脚乱地去扯自己身上那个印着红十字的医疗挎包。
湿透的帆布带死死地缠在肩带上,冰冷的雨水让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
我发狠地用牙齿去撕扯那纠缠的带子,嘴里尝到帆布和泥浆的咸腥味。
“妈的!
给老子开!”
旁边一个满脸血污的战友低吼一声,抽出匕首,“嗤啦”一下割断了缠死的带子。
急救包终于落到手里。
我颤抖着拉开防水拉链,里面的物品在雨水的浸泡下有些凌乱。
强光手电、三角巾、止血带、无菌纱布块、绷带卷、密封的静脉注射器……哥哥检查装备时严肃的脸庞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小锐,记住,战场急救,争分夺秒,止血永远是第一位的!
按压!
用力!”
止血!
按压!
用力!
我狠狠抹了一把糊住眼睛的血水,抓起一大块厚厚的无菌纱布垫,看准那不断涌血的伤口,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按了下去!
“呃——!”
班长身体猛地一弓,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
“按住他!”
我对旁边的战友吼道。
两个人立刻死死按住班长的肩膀和大腿。
掌下是温热的、不断涌动的液体和破碎组织的触感,隔着纱布清晰地传来。
那感觉,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但我不能松手!
哥说过,用力!
持续用力!
“止血带!
快!”
我头也不抬地嘶喊。
旁边的战友立刻将橡胶止血带递到我手边。
我松开按压的左手,摸索着班长上臂靠近腋窝的位置,那里肌肉还算完整。
飞快地将止血带绕过手臂,拉紧,绞棒插入,然后开始旋转。
橡胶带深深勒进皮肉里,班长疼得全身都在抽搐。
“再忍忍!
班长!
马上就好!”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哭腔。
绞棒旋转到极限,出血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减缓了。
我迅速用三角巾固定好绞棒。
“纱布!
绷带!
加压!”
我语无伦次地命令着。
战友们七手八脚地递上材料。
我扯开大卷的绷带,一层层、一圈圈,用尽力气缠绕在伤口上厚厚的纱布垫外,死死勒紧,打结固定。
动作笨拙,甚至有些粗暴,但我知道,这是在跟死神抢人!
冰冷的雨水浇在头上、身上,带走体温。
我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筛糠般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但手上的动作不敢停,也绝不能停。
“静脉通道!
建立通路!
林格液!
快!”
我抖着手去撕无菌注射器的包装,指尖冰凉麻木。
“陈锐!
小心!”
一声惊恐的尖叫突然从侧后方响起!
几乎是同时,一股尖锐到极致的破空声撕裂雨幕!
本能!
纯粹求生的本能让我猛地向班长身上扑倒!
“噗噗噗!”
一串子弹凶狠地钻进我们刚才位置的泥水里,溅起尺高的泥浆!
有狙击手!
在混乱中摸过来了!
“敌袭!
三点钟!
树后!”
雷震教官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带着滔天的怒火。
“哒哒哒哒——!”
我们这边的火力瞬间被重新点燃,朝着狙击手暴露的方向猛烈还击,子弹打在树干和石头上,火星西溅。
我趴在班长身上,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肋骨。
冰冷的泥水灌进领口,死亡的阴影擦肩而过。
身下的班长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我猛地抬头,透过雨幕,看到那个躲在树后的身影正想转移位置。
“操你妈的!”
一股暴虐的怒火猛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哥哥扑向导弹的身影、班长血肉模糊的伤口、战友们脸上的血污和恐惧……所有的画面在我眼前炸开!
我一把抓起就掉落在手边的95式突击步枪,甚至来不及完全起身,就那么半跪在泥水里,枪托死死抵住剧烈起伏的胸膛!
“陈锐!
别冲动!”
有人惊呼。
我充耳不闻。
眼睛里只有那个该死的狙击手!
瞄准?
去他妈的瞄准!
凭着那股烧穿心肺的恨意,凭着肌肉残留的记忆,我死死盯住那个模糊晃动的身影,狠狠扣下了扳机!
“哒哒哒!
哒哒哒——!”
枪口喷吐出愤怒的火舌,后坐力狠狠撞击着我的肩膀,震得刚刚止住血的额角伤口又崩裂开,温热的液体流下。
子弹泼水般扫射过去,打得那棵树木屑纷飞,枝叶狂舞。
那个身影狼狈地翻滚躲避,消失在另一处掩体后。
“掩护!
压制住他!”
雷震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
更多的火力立刻覆盖过去。
那个狙击点被彻底压制了。
我喘着粗气,松开扳机,冰冷的枪管烫得吓人。
手臂因为刚才的疯狂射击和后坐力而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枪。
额头的血混着汗水流进眼睛,视野又是一片模糊的猩红。
我胡乱抹了一把脸,低头看向身下的班长。
他也在看我,眼神复杂,有痛苦,有惊悸,似乎还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东西。
他沾满泥污的手,极其艰难地、颤抖地抬了起来,似乎想碰一碰我额角那道狰狞的伤口。
就在这时——“咻——轰!”
又一声尖锐的呼啸和爆炸在不远处响起!
是RPG!
敌人的支援火力到了!
“撤!
交替掩护!
撤到B点!”
雷震教官的吼声如同铁锤,砸碎了短暂的僵持。
撤退开始了。
伤员被迅速架起或背负,火力组交替掩护,向着雨林更深处且战且退。
子弹在耳边尖啸,爆炸掀起的气浪夹杂着泥浆碎石不断砸在身上。
我负责架着班长的一只胳膊,另一个战友架着另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艰难跋涉。
每一步都无比沉重,每一次爆炸的震动都让班长痛苦地抽搐。
我的视线死死盯着脚下湿滑的路,不敢回头,不敢去看那个被雨水冲刷的浅坑方向。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硝烟味。
哥……你看见了吗?
我……在救人了……像你一样……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雨势似乎小了些,但天色却更加阴沉,如同浓墨。
我们终于退到了一处相对隐蔽的岩壁凹陷处,作为临时休整点。
精疲力竭的战士们背靠着冰冷的岩石喘息,处理伤口,补充弹药。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汗臭和硝烟混合的浓烈气味。
雷震教官像一尊沉默的铁塔,站在岩壁入口处,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流下,目光如同剃刀般扫视着狼狈的队伍,最后,落在了我身上。
那眼神,锐利、冰冷,带着审视,仿佛要将我从里到外剖开。
我正跪在班长身边,重新检查他的伤口。
止血带和加压包扎起了作用,出血暂时控制住了,但班长的脸色依旧灰败,体温低得吓人。
我撕开急救包里最后一袋战地保温毯,哆嗦着给他裹上。
雷震大步走了过来,沉重的作战靴踩在泥水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
他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来一股沉重的压迫感。
他蹲下身,动作干脆利落,亲自检查了班长的止血带固定情况和伤口包扎。
“处理得……还行。”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什么情绪,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停留在我被血和泥糊住的额角伤口上,又扫过我因为过度用力而依然在微微颤抖的双手,“没死,算你命大。”
我低着头,没说话,只是更用力地裹紧了班长身上的保温毯,指尖冰冷麻木。
雨水顺着我的头发滴落,砸在班长苍白的脸上。
“陈锐。”
雷震突然叫我的名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我抬起头,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风暴的眼睛。
“刚才,” 他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地上,“你哥扑上去之前,最后说了什么?”
这句话,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猛地捅进了我刚刚结痂的心口!
剧烈的疼痛瞬间席卷全身,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哥哥扑向导弹的身影、他回头时那平静到令人窒息的眼神、那三个字……“别管我!”
这三个字在我脑海里疯狂炸响,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滚烫的、带刺的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只有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地、混合着血水和雨水,汹涌地冲出眼眶,滚烫地淌过冰冷的脸颊。
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烈的血腥味,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那几乎要摧毁我的悲恸和窒息感,才从牙缝里挤出那三个字,声音嘶哑破碎得如同砂纸摩擦:“…别管我。”
岩壁凹陷里一片死寂。
只有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和伤员压抑的呻吟。
所有战士的目光都投向了这边,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
雷震教官脸上的肌肉似乎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瞬间又被更深的、冰冷的坚硬覆盖。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仿佛带着雨林深处最寒冷的湿气,然后猛地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冷硬,如同岩壁本身的一部分。
他不再看我,转向其他人,声音恢复了那种斩钉截铁的命令式:“清点人数弹药!
重伤员优先后送!
二组,前出五十米警戒!
其他人,原地休整十分钟!
补充体力,处理伤口!
动作快!”
命令下达,压抑的气氛被打破,战士们立刻行动起来。
我依旧跪在班长身边的泥水里,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刚才那三个字抽干了,只剩下无法抑制的颤抖。
眼泪还在流,混着雨水,无声地滴落在裹在班长身上的银色保温毯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班长紧闭着眼睛,眉头因为痛苦而紧锁着,呼吸微弱。
一个老兵默默地走过来,递给我一块压缩饼干和一个水壶。
我没接,只是茫然地摇了摇头。
老兵叹了口气,把东西放在我旁边的地上,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很重,带着一种无声的安慰。
那粗糙手掌的温度透过湿透的布料传来,很短暂,却奇异地让我濒临崩溃的神经稍微安定了一点点。
我抹了把脸,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哥让我别管他……那我现在,就只管眼前!
我重新俯下身,小心翼翼地解开班长手臂上止血带的固定三角巾,仔细观察远端手指的颜色和温度。
还好,勒住的时间不算太长,手指虽然冰凉,但还没有完全发黑发紫。
我稍稍放松了一点绞棒的压力,让少量血液恢复一点流通,避免肢体坏死。
做完这一切,我才颤抖着手拿起那块压缩饼干,机械地塞进嘴里,坚硬、干涩,没有任何味道,如同嚼蜡。
冰冷的水灌下去,稍稍压下了喉咙里的血腥味。
十分钟的休整短暂得如同幻觉。
“出发!”
雷震的命令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再次踏上撤退的路途。
雨林的夜晚来得格外早,浓重的黑暗如同墨汁般从西面八方涌来,吞噬着仅存的光线。
高大的树冠遮蔽了本就微弱的星光,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泥潭和盘根错节的树根,每一步都如同在深渊边缘试探。
负伤的战友需要更多人的扶持,行进的速度更加缓慢。
黑暗中,任何一点异常的声响——树枝的折断、夜枭的啼叫、甚至是风吹过藤蔓的沙沙声——都足以让紧绷的神经骤然拉紧。
所有人都沉默着,只有粗重的喘息和靴子陷入泥泞又拔出的“噗嗤”声,在死寂的雨林中回荡。
我架着班长的一只胳膊,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班长的体重几乎全部压在我受伤的肩膀上,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后背的剧痛和额角伤口火烧火燎的刺痛。
汗水浸透了内衣,又被冰冷的雨水浇透,寒意刺骨。
黑暗中,我几乎看不清脚下的路,只能凭着感觉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全靠旁边战友的支撑才不至于摔倒。
“陈锐…放下我…你们走…” 班长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在我耳边响起,气若游丝。
“闭嘴!”
我几乎是咬着牙低吼,声音嘶哑,“省点力气!
要死…也得回去再死!”
这话冲口而出,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狠劲。
哥用命换来的撤退,谁他妈也别想掉队!
谁也别想!
时间在无尽的黑暗和跋涉中失去了意义。
不知道走了多久,双腿早己麻木,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抬脚、落下的动作。
意识开始模糊,眼前阵阵发黑,哥哥最后的身影和那三个字,在黑暗中反复闪现、纠缠。
就在我的体力即将彻底耗尽,意志濒临崩溃的边缘时——前方密林的缝隙间,突然出现了几点极其微弱、却无比温暖的光芒!
是手电!
是后方接应点!
“到了!
看到光了!”
前面传来压抑着狂喜的低呼。
希望如同强心剂,瞬间注入疲惫不堪的身体。
队伍的速度陡然加快,连重伤员的呻吟似乎都轻了一些。
我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了最后一片浓密的树丛。
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相对平坦的林间空地上,几辆覆盖着伪装网的军用越野车静静地停在那里,车灯被调到了最低亮度,如同黑暗中沉默的巨兽。
穿着同样迷彩服的接应人员立刻迎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接过伤员。
“快!
担架!
重伤员优先!”
“医生!
医生在哪?”
“报告情况!
雷头!”
嘈杂的人声驱散了雨林死寂的压迫感,带来一种劫后余生的恍惚。
班长被小心翼翼地抬上了担架。
当接应人员的手碰到我的肩膀,试图接过我架着的班长时,我紧绷的神经和强撑的力气,在这一瞬间轰然崩塌。
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
腿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泥泞的地面栽倒。
“小心!”
有人及时架住了我。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里,带来一阵刺痛。
眩晕感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大脑。
我勉强抬起头,视线模糊地扫过混乱的接应现场。
担架上的班长正被迅速抬向一辆救护车改装的越野车。
接着,我的目光被空地边缘,一个背对着所有人、如同磐石般矗立的身影牢牢吸住。
是雷震教官。
他就那样站着,像一尊凝固的雕塑,面朝着我们刚刚冲出来的、那片吞噬了哥哥的、幽暗如同巨兽之口的雨林深处。
雨水顺着他钢盔的边缘不断滴落,打湿了他宽阔而紧绷的肩膀。
他站得笔首,一动不动,只有紧握在身侧的拳头,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死白色,微微地、极其轻微地颤抖着。
他在看什么?
是那场吞噬一切的爆炸?
还是那个再也回不来的兵?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我的鼻腔,比额角的伤口更疼。
我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牙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站稳身体,不让自己倒下。
混乱中,一个负责登记撤离人员物资的文书兵拿着本子走到我面前,声音公式化:“姓名,单位,携带装备?”
我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粘在一起,喉咙火烧火燎,一时竟发不出声音。
下意识地,我抬起颤抖的手,摸向自己左臂那湿透的、沾满污泥和暗红血渍的迷彩服袖子。
那里,本该缝着代表卫生员的、白底红十字臂章的地方……空无一物。
只有布料被硬生生撕裂后留下的毛糙边缘,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臂章……在爆炸的气浪中,在泥泞的爬行中……丢失了?
文书兵顺着我的目光看了一眼我的手臂,又看了看我惨白的脸和额头的伤,没再追问,只是低头在本子上快速记录着。
一股冰冷的失落感攫住了我,比身体的伤痛更甚。
那是身份的象征,是哥哥曾经佩戴过的东西……就在我几乎要被这失落淹没时,右手在迷彩裤的口袋边缘,触碰到了一个坚硬、冰冷、带着棱角的细小物件。
我猛地一怔,指尖颤抖着,几乎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恐惧,缓缓探入口袋深处。
指尖触到了。
冰冷的金属,沾着未干的泥浆,边缘似乎有些扭曲变形。
我把它紧紧攥在手心,那坚硬的棱角硌着掌心的皮肉,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却奇异地让我混乱的心跳稍稍平复。
我没有把它拿出来,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死死地握住了它。
仿佛握住了黑暗中唯一残留的温度,握住了某种尚未熄灭、必须追索到底的东西。
那是我在爆炸后的泥泞里,挣扎着爬向班长时,无意中从身下冰冷的泥浆里抠出来的东西——一枚扭曲变形的弹壳。
铜质的弹壳,在微弱的车灯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弹壳的底部,靠近底火的位置,似乎被人用利器,深深地刻上了一个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的符号:一个抽象的、环绕着荆棘的骷髅头。
那线条凌厉而诡异,透着一种不祥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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