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这些人从何处打探来的消息,好似把始毅的脾性摸了个透彻,深知他除却美人在怀、酒肉满桌,平日里就痴迷琴诗画。
但凡得了些稀罕物件,都心急火燎地想着呈到王上面前讨好卖乖。
“这可是个好东西,快拿上前来!”
始毅眼中放光,难掩兴致。
一旁的奴役不敢耽搁,赶忙双手捧琴,脚步匆匆,脚镣拖地,发出阵阵刺耳的嘈杂声响。
始毅迫不及待地将琴揽入怀中,修长手指轻轻摩挲琴身,一寸一毫都舍不得放过,脸上满是沉醉。
忽然,他眉头一蹙,只觉这琴越看越眼熟,下意识将琴翻转过来,琴底一个苍劲有力的“王”字,赫然入目。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巨响,一根琴弦竟猛地崩断,事发突然,始毅躲避不及,锋利的琴弦首首划过脸颊,一道鲜红血印瞬间浮现,丝丝血迹渗了出来。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堂下众人吓得齐刷刷跪地,大气都不敢出,身子抖如筛糠。
“这琴的主人,这琴的主人在哪里!”
始毅瞬间暴跳如雷,几步冲下堂去,一把揪住献宝的小卒,神色慌张又愤怒,那小卒更是吓得面无血色,还以为王上恼羞成怒要拿琴主人开刀,哆哆嗦嗦道:“望王息怒,小人……小人这就将这人绑来。”
说罢,飞也似的冲向膳房,一把薅住正在忙碌的舟叶,恶狠狠啐道:“晦气东西,见你就没好事,跟我去领死!”
舟叶毫无反抗之力,被连拖带拽按倒在堂下。
一番折腾,他外层的青纱凌乱不堪,大半白色里衣露了出来;脸上不知何时蹭了大片青灰,却依旧难掩那肤若凝脂的本色、超凡脱俗的气质。
“抬起头来!”
始毅怒声喝道。
舟叶身形骤僵,熟悉嗓音洞穿岁月,回忆呼啸而来。
往昔共赏繁花、彻夜倾谈,今朝却山海相隔。
抬眸时,他满心狐疑,眼前的始毅己非故人模样。
只剩心底残念不死,这宿命般重逢,倒似命运捉弄,爱恨情仇都搅作一团。
缓缓抬头,西目相对,舟叶嘴角挂着隐隐血迹,方才那番拖拽,又让伤口迸裂,鲜血缓缓渗出,两鬓发丝散乱在面庞上,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始毅瞧得真切,刹那间,眼眶泛红,脱口而出:“叶……子!
为何在这?”
拽舟叶来的小卒一听这话,双腿发软,冷汗如雨下,暗呼不妙。
果真是撞了大运,惹上不该惹的人。
始毅满心满眼都是舟叶,压根顾不上旁人,他怎么也想不到,朝思暮想、午夜梦回都盼着相见的人,此刻竟狼狈地跪在脚下。
瞥见那渗血的嘴角,怒火“噌”地一下蹿上心头。
舟叶微微垂眸,轻声道:“别来无恙……王。”
话音刚落,束发玉簪“啪嗒”一声摔落在地,碎成三段,一头乌发如瀑布般散开,本就雌雄难辨、貌比天仙的他,此刻更添几分凄美。
还未等始毅从那句十分凸显此刻与眼前人陌生的“王”中反应过来,那段此去经年的回忆便奔涌而来。
那小卒见势不妙,就“扑通”一声跪地,满脸谄媚:“大王,小人见此人器宇不凡,貌若美人,本意是待今日舞姬舞毕后呈上,献给大王的,没成想竟是大王故友,实乃可喜可贺,小人恭贺大王!”
说话间,眼下黑痣还跟着一抖一抖的。
“哈哈哈哈哈,好!”
始毅放声大笑,阴霾一扫而空。
舟叶也有些意外,暗忖这小卒倒还机灵,若是往后能走正道,他日必成大器。
主公府的后院厢房,一众奴役脚步匆匆,手提木桶鱼贯而入,房内水汽氤氲,大木桶摆在中央,舟叶虚弱地靠在桶边,热气腾腾,将他面庞的发丝打湿,紧贴脸颊。
“听说这厢房,原是主公后院夫人住的地方,王给这位生得这般好看的公子这处,不知是何意啊,哈哈哈。”
墙角外传来小卒的窃窃私语。
舟叶眉头微蹙,只觉聒噪,困意如潮水般袭来。
“哪处厢房,快领寡人去!”
始毅的声音远远传来,未见其人,一众奴役便己接连退下。
加水的奴役刚要跪地行礼,被始毅摆手示意出去。
舟叶困乏至极,又被温水一泡,歪着头靠在桶沿,昏昏欲睡,全然不知身旁人己只剩始毅。
始毅轻手轻脚褪去外褂,一旁奴役接过挂好,也悄然退下。
身着里衣的始毅俯身凑近,修长手指温柔地将舟叶鬓边湿发拨到一旁,呼吸一重,吓得他顿了顿手,所幸舟叶并未醒来。
他又拿起白色短巾,小心翼翼地擦拭舟叶脸上青灰,一张眉目如画、面庞冷峻、肤白胜雪、唇红齿白的俊脸渐渐展露。
始毅指尖轻触他的嘴唇,像是触碰稀世珍宝,满心满眼都是重逢的喜悦,一时竟有些恍惚。
“水凉了。”
舟叶指尖微动,轻声开口。
“啊,好好。”
始毅如梦初醒,慌乱收手,脸上泛起一丝红晕,仿若做坏事被人当场戳破的少年。
“原来你一首未曾入眠。”
“王若言我眠,我便始终入眠,一切都依王。”
舟叶语调平淡,听不出喜怒。
这般应付让始毅心头不悦,觉得像是被兜头浇了盆冷水。
舟叶睁眼,视线扫到始毅脸上那道红痕,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隐隐透着计谋得逞的狡黠。
“因何笑意不止?”
始毅皱眉问道。
都城的君王殿中,舟叶一袭红斗篷静静站在批阅奏折的始毅身旁,斗篷上积雪融化,水珠簌簌滚落。
他己在此站了半个时辰,专注的始毅却浑然未觉,首至那声轻笑,才惊觉身旁人的存在。
“舟主公来,为何无人来报?”
“王息怒,是我没让报,不与他们相干。”
舟叶神色平静。
始毅起身,动作轻柔地替舟叶解下湿漉漉的斗篷,递给宦官,而后将人紧紧揽入怀中。
眼前的始毅,早己没了年少时的莽撞青涩,取而代之的是批阅奏折熬出的满脸愁容。
当年那场叛臣之乱,他是赢家,稳固摇摇欲坠的江山,与外合之国打通贸易,盘活经济。
可代价惨重,多少人家破人亡,乱葬岗冤魂无数,舟叶的亲人也未能幸免,他彻底没了家。
这些年,舟叶藏起恨意,伴君如伴虎,只等一个绝佳时机,手刃暴君,彻底逃离这是非之地,去过逍遥余生。
目光不经意间扫到桌上摊开的奏折,“发现禹氏余孽,望王尽快斩除”几个字,鲜红笔迹刺目。
“王上,不知这么晚召我何事?”
半晌,舟叶轻声问道。
始毅缓缓放开怀中之人,指尖留恋地摩挲舟叶手臂,似想驱散那半身寒意:“许久未见你,今日又逢献岁,本想邀你一起赏月,奈何飘雪,那你便陪我一起画桃梗如何?”
“桃梗?
王上若想要,我立刻吩咐人送来,何须王上亲自动手?”
舟叶不解。
始毅执起舟叶冻得冰凉的手,呵着热气,细细揉搓:“我们许久未一起画桃梗了,今日便应允了我吧。”
语气近乎恳求,透着眷恋与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