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元年冬日的平阳侯府笼罩在薄雾里,檐角冰棱折射着晨曦,将西跨院的青砖地映得忽明忽暗。
粗使丫鬟春桃抱着浆洗好的锦缎穿过回廊时,突然被东厢房窗棂上的异象惊得险些摔了木盆——那糊窗的素绢竟凝出三指宽的霜花,纹路活脱脱像张拉满的角弓。
"要死要死,准是那位姑奶奶要生了!
"她跺着冻红的脚往庖厨跑,绣鞋在结冰的石板上打出溜滑。
庖丁们正围着陶灶煨羊肉羹,氤氲热气里飘着管事嬷嬷的叱骂:"羊腿剔得这般粗,仔细侯爷赏你们板子..."春桃扒着门框首喘:"东厢...卫姑娘...怕是要临盆了!
"庖厨里霎时炸了锅,切了一半的芜菁骨碌碌滚到炭灰里。
胖厨娘抄起铜盆就往井边跑:"快烧水!
去年腊月马厩母马下驹子都没见霜弓纹!
"此刻东厢房内,十七岁的卫少儿正攥着褪色的茜红帐幔,冷汗把素白中衣浸得透湿。
产婆陈氏掀开锦衾瞧了瞧,扭头朝窗外啐道:"霍仲孺你个杀千刀的,这会倒学起鹌鹑缩头了?
"话音未落,菱花窗外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接着是年轻男子慌乱的告罪声:"陈阿嬷,我、我去请巫医...""请个鬼!
"陈氏哗啦推开雕花木窗,寒风卷着雪粒子扑进来。
窗外榆树下,着青色驿卒服的霍仲孺正狼狈地揉着后脑勺——方才翻墙进来时被冰溜子砸了个正着。
这平阳县的小吏生得倒是俊朗,可惜此刻面色煞白,活像刚在雪地里打过滚的鹞子。
卫少儿忽然闷哼一声,指节攥得发白。
陈氏忙将半块软木塞进她齿间,转头朝缩在墙角的小丫鬟吼:"愣着作甚?
把炭盆挪近些!
"铜盆里的银丝炭噼啪炸开几点火星,映得墙上送子观音像忽明忽暗。
供桌上那碟蜜饯早被老鼠啃得七零八落,香炉里积着厚厚的香灰。
"姑娘忍着些,这头胎最是磨人。
"陈氏卷起袖子露出刺着避邪咒的胳膊,忽然压低声音:"老婆子说句僭越的话,您真不打算告诉平阳公主?
"卫少儿咬着软木摇头,发间木簪啪嗒掉在枕上。
她想起三个月前那个雨夜,平阳公主带着卫子夫去甘泉宫献舞时,自己在马厩给霍仲孺送蓑衣的情形。
草料堆里沾着的干苜蓿,此刻仿佛又刺得她后背生疼。
"使劲!
看见头了!
"陈氏的呼喝声惊飞檐下麻雀。
卫少儿喉间溢出幼兽般的呜咽,恍惚听见院墙外货郎摇着铜铃叫卖:"艾草辟邪——雄黄镇宅——"突然一声清亮的啼哭划破晨雾。
陈氏托着浑身血污的婴孩愣在原地——婴儿右手掌心赫然蜿蜒着赤色纹路,在朝阳下泛着金红光泽,恰似挽弓时绷紧的筋脉。
"天爷!
这是握弓纹啊!
"陈氏抖着手指向窗外,"快看那霜花!
"众人齐刷刷转头,却见窗棂上的弓形冰纹正化作水珠簌簌滚落,在青砖地上汇成个隐约的"霍"字。
此时西跨院月洞门外,平阳侯曹时正扶着醉步往书房晃。
昨夜宴饮时新得的胡姬还在榻上酣睡,他揉着胀痛的太阳穴嘀咕:"哪个不长眼的在杀猪..."话音未落,贴身侍卫突然指着天空低呼:"侯爷快看!
"只见九只白颈乌鸦排成箭矢状掠过侯府上空,为首那只爪间竟抓着支折断的雉羽箭。
曹时酒醒了大半,抬脚就往东厢房冲,腰间玉组佩叮当乱响:"莫不是有妖物作祟..."东厢房里,霍仲孺正哆嗦着给婴儿剪脐带。
银剪子刚碰上胞衣,忽听门外传来环佩叮咚。
陈氏眼疾手快扯过锦被将卫少儿盖严实,顺势把血污的褥子踢进床底。
"侯爷金安!
"满屋子人呼啦啦跪倒一片。
曹时捏着犀角柄马鞭挑起帐幔,待看清陈氏怀中婴孩的掌纹,忽然放声大笑:"好!
好个虎贲之相!
此子当效仿养由基,来日必成神射!
"缩在窗根下的霍仲孺闻言一抖,剪子险些戳着婴儿脚踝。
曹时瞥见这个连幞头都戴歪了的驿卒,嘴角笑意渐冷:"听闻你上月刚升了掌固?
明日便去陇西郡送军报吧。
""侯爷开恩!
"卫少儿挣扎着要起身,被陈氏死死按住。
曹时却转身从侍卫箭囊抽了支白羽箭,啪地折成两截掷在霍仲孺跟前:"此子既生在侯府,便随母姓卫。
至于你..."他靴尖碾过箭杆,"边关多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
"当夜子时,霍仲孺揣着半吊五铢钱翻出侯府角门。
守夜的更夫瞧见他背影,摇头对徒弟叹道:"看见没?
这就叫色字头上一把刀。
"话音未落,东厢房突然传出清越的啼哭,惊得巡夜犬齐声吠叫。
更夫手中的灯笼晃了晃,照亮墙根新落的乌鸦粪——竟排成了弯弓搭箭的形状。
此刻暖阁里,陈氏正用艾草水给婴儿擦身。
烛火忽然爆了个灯花,她眯眼细看婴孩右掌,那赤色纹路竟似会游动般,在虎口处凝成个篆体"霍"字。
"怪哉..."老产婆往炭盆里添了把苏合香,没留意窗外闪过道黑影。
平阳公主的贴身侍女悄悄退下台阶,提着裙摆首奔佛堂——方才她看得真切,那孩子睁眼时,瞳仁里掠过道金芒,像极了公主陪嫁铜镜上的睚眦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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