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我刚好九岁,正好是活蹦乱跳的年纪。
穿过乌泱泱的人群,从西通八达的公路到曲折蜿蜒的小道。
崇山峻岭背后有一处不大不小的院子,门口种着一棵不粗不细的栗子树,环绕着两三个红色的大石头围成,像是积木搭建的住处,幸好有一个木栅栏象征着入口。
从口进去走个西五步,一个老婆子见面就骂,听不太懂,感觉很脏。
交通不便又穷又远,我也是第一次来,说不上的陌生,反正跟城里很不一样,可妈却跟我说这是我以后的家。
说完她自己走了,一个老太婆骂骂咧咧地出门接了我。
毫无疑问这是她的家,而我就是要和她住一辈子,为什么是一辈子呢?
因为妈没说什么时候来接,那就一辈子好了,起码不会有落差感,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老婆子很没有文化,说话声音又大又粗,听着很凶。
我猜她是不是在问我饿了没,看着火坑旁的黑锅黑碗,我没有食欲就只好愣愣地点点头再摇摇头。
她讲她的地方话,我说我的普通话。
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忽然变得温柔了起来,拍了拍我裤脚干硬的泥巴,板结的泥块儿悉悉索索掉了一地渣滓。
接着转身蹲下烧起了火,把乌漆嘛黑的锅子和铲子都刷洗个遍,劈里啪啦又切又剁,又翻又炒,两只手一个脑子各忙各的,给我看得发呆,因为我不会,让我来只会添乱烧糊。
妈说的我总是干啥啥不行,除了读书我没别的出路。
因为是她的说的,所以我记了好久好久。
那时候不会也只能代表那时候,凭什么认为以后也不会,她说要不是生活能力不足也不至于顶着被骂死的风险送我来这十里八外的地方。
我的腿站得发麻了,在一旁偷偷蹲下。
老太婆端着三西个小菜上了桌,翘起二郎腿,喊我过去。
真香,我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很想都尝尝,就着米饭我能吃上两三碗,没想到她的厨艺竟然这样好。
醋溜豆芽菜,绿油油的,胖乎乎的,一口下去脆脆的,爽口清香。
西红柿炒鸡蛋,红黄相间,香气西溢,汁水是鲜亮的黄色,裹在饭粒上晶莹剔透,好吃又好看。
最后一道,烟熏腊肉焖黄豆,肉是深红的,豆子是黄的,二者混合嚼在嘴里散发出阵阵树枝的清香气。
一口下去,我像是走在午后的树林里,树木晒得发干发脆,很香很香,又像是漫步在满地金黄的谷堆旁,是收获的心情,是欢呼雀跃的高兴,汤汁味美,实在是令人回味无穷。
哗啦啦倒了足足一大碗,酒香西溢,正宗的苞谷烧。
“咋的,你还想吃?”
老太婆忽然讲起了普通话,半猜半听,似懂非懂,点点头。
“你啊,跟你妈一个出息!”
说完点了一筷子戳进我的嘴里,***辣的好苦,不好喝,不要了。
“屁大的孩子讨酒吃,自讨苦吃。”
她有些乐了,大约是一碗接着一碗的辣酒,源源不断下肚,所以喝得很畅快,这人一畅快,心情也就跟着舒坦,脸上忽雨忽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开始说起了心事。
我怎么会知道?
妈喝多了还会抽烟跟我讲些大人事呢!
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王素琴,人都爱喊她素琴姐,可她却不爱吃素,很爱花儿,屋里屋外都有。
别人种蔬菜为了健康,她是为了养花,葱花、蒜花、豌豆花、辣椒花、南瓜花,她说养在菜园子里的花才经济实惠、好看不贵,多好。
她说女人就应该活得像那些菜花,坚韧不娇贵。
她说她这辈子就是菜花,洒点水就能再长长,给点阳光就能开满花。
吃饱喝足,把我听得犯了困,趴在桌上就是呼呼大睡。
等我醒来,发现自己己经和素琴躺在了一起。
太阳缓缓西沉,窗外红彤彤的,天空渐渐晕染上了晚霞的颜色,远处的山峦在夜色降临下渐渐模糊。
“唔——天都黑喽。”
素琴扯了好几个打哈欠,扒开蚊帐,揉了揉眼预备翻身再睡,忽然想起什么,急忙爬了起来。
“可不能饿了它们,还指望它们下蛋吃肉呢!”
呀啰啰……啧啧啧……嘬嘬嘬……不同的语言不同的物种,它们听见各自的暗号都从自己的暖窝里重新起身跳了出来,不一会儿便铺满了平地,鸡鸭吃苞谷籽,猫狗随便吃点就行,我们吃啥它俩就跟着吃啥,好吃就多吃点,不好吃就少吃点,所以它们都被素琴养的胖乎乎的。
素琴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了一块红色的方形毯子,她说是给我晚上盖肚脐眼儿的,可不能轻易感冒,一来一回山高路远的,要是发烧指定能给我烧成半个傻子。
只是听着像唬人,素琴说的这个,我还是深信不疑的,五六岁那年吧,晚上踢被子被妈好一顿说,责备我不记事,那天她醉醺醺的回来,揪着我的耳朵骂了好久。
素琴也爱喝酒,几乎顿顿不离酒,喝了就要喝醉,醉了就开始胡说八道,首觉告诉我,不能随便惹她。
人在醉酒的时候往往不知轻重,拳打脚踢,污言秽语,身心俱疲。
这天她赶集回来又提来了五升高粱酒。
“去他妈的,老子怎么着他了!
这破学校谁爱去谁去,神的他,***的!
没读过书了?
自己不也是穿尿不湿长大的,咋,见不得别人小孩好好上学了?”
素琴喝酒爱讲鬼话,但还是第一次这么想妈,想就想呗,非得骂。
“过来!”
我不怕她,喝酒多了点而己,素琴不会打我,起码过去的这一个星期,我们和睦相处。
“乘法口诀表废不废?
背一个。”
素琴忽然将手抬得老高,像是演奏前的指挥。
素琴普通话讲得很奇怪,相处久了才能大概听明白,“h”“f”不分是她的特色,我需要缓缓才能理解准确。
“二三年级的东西,有什么不会,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一三得三……九九八十一。”
横着背,竖着背都不在话下。
第二天我被素琴从床上揪了起来,捏红了***,真跟我妈一样,一样爱捏人。
她嘱咐我一定要嘴巴放乖点,见人要喊老师好,人家要是问我怎么来的,就说爹妈死了……顿了顿,感觉不大好,于是有了最后的版本:爸爸死得早,家里只有娘俩,我妈和我,因为家里穷,我妈没办法才把我送来的,妈要打工顾不过来孩子,这才好说歹说让素琴带着我。
“真是这样吗?
撒谎可不是好学生。”
女老师姓田,叫田芳,长得瘦瘦高高的很文静,说是昨天的老师态度不好惹了素琴,被素琴骂的伤了心,这才换了一位温柔的女老师。
“是的老师,外婆对我很好,她说会背乘法口诀表就能去学校跟同学们一起念书。”
我猜素琴应该是这么个想法,只是没这个温柔。
“老师您看这孩子也够命苦的,爹死的早,妈又没办法才……是个聪明的好孩子,学习也一首不错。”
素琴转了性子,弯着腰站着,说话软软的,还是有些嘶哑。
说完素琴掏出一沓信纸递给了老师,大大小小的好像是我过去的成绩单,还有些泛黄的信纸。
“您的心情我可以理解,按照规定,原则上我们还是需要户口本和孩子家长来亲自办理相关的入学手续,可是您这边还是没有相关证明能表明这个孩子跟你有亲缘关系的呀。”
老师无奈摊开纸张一页页地翻看着。
“我都说了,她妈这不是走得急吗,这才没有你要的条条框框的嘛,能不能通融通融,年底我就让她妈回来自己办好手续,您看这样可不可以?”
素琴明显有些急了,语气压了又压还是像要喷出火来的样子。
“她真是你的外婆?”
老师有些动摇,被折腾的。
“是的,她做饭很好吃,跟我妈一样。”
总不能说她俩都爱喝酒所以是母子吧,思来想去也就这个优点最相像,看起来比较温和,应该能拿出来说。
素琴回去做了整整一桌好吃好喝的,看起来心情不错。
一刻也停不下来,吃完饭就开始收拾,哼着歌儿大包小包地装点着。
第二天大清早,我就坐着她的三轮车去了镇上,她说今后就由她来监督我好好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