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麦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一只壁虎从门框上惊慌逃窜。
五月的阳光从门缝里斜切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她下意识抬手遮住鼻子,却还是被那股混合着霉味与潮湿的气息呛得咳嗽起来。
"妈?
我回来了。
"无人应答。
只有厨房方向传来锅铲碰撞的声响。
林小麦拖着行李箱跨过门槛,轮子在坑洼的水泥地上磕磕绊绊。
她低头看见自己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那上面还留着十五岁时的身高刻痕,被雨水洇开的墨迹像一条蜿蜒的小河。
"还知道回来?
"王秀娥的声音从厨房飘出来,"我以为城里人早忘了乡下还有个娘。
"林小麦把行李箱靠墙放好,手指蹭过墙面时带下一块发绿的墙皮。
她记得父亲在世时,每年雨季前都会用石灰水把里外墙面刷得雪白。
现在那些霉斑像一张张扭曲的脸,从墙角一首爬到天花板。
"我给您带了降压药。
"林小麦从包里掏出几个药盒,轻轻放在八仙桌上。
桌面裂开的缝隙里嵌着陈年的油渍,她用手指抠了抠,没抠动王秀娥端着炒青菜走出来,围裙上沾着油星。
她比视频里看起来更瘦了,两鬓的白发像落了一层霜。
"城里大夫开的药?
我们乡下人吃不起。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拿起药盒眯着眼看生产日期。
"铁柱叔说您最近血压又高了。
"锅铲重重砸在灶台上。
"赵铁柱?
你什么时候跟他联系上的?
"王秀娥的声音突然拔高,"他爹害死你爸的事,你都忘了?
"林小麦攥紧了背包带。
背包里还装着赵铁柱在村口塞给她的文件夹,里面是县里关于生态农业的扶持政策。
当时他站在那棵老樟树下,帽檐压得很低,说:"资料放你这儿,看不看随你。
"他右腿的旧伤让他的站姿有些倾斜,像棵被风吹歪的树。
"妈,那都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林小麦走到天井边。
青石板缝隙里钻出几丛野草,父亲种的葡萄架己经塌了半边,枯藤像干瘪的血管缠绕在竹竿上。
"我想把老屋修一修,后院那片地...""修什么修!
"王秀娥一把拽过女儿的手腕,"读那么多年书就为回来种地?
你爸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
"她的指甲掐进林小麦的皮肤,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白痕。
林小麦突然发现母亲的手腕上戴着父亲的老式上海表。
表带己经磨得发亮,表面裂了道细纹,秒针却还在固执地走着。
她鼻子一酸:"爸临走前说,稻香村的土是甜的...""甜什么甜!
"王秀娥抄起扫帚去够房梁上的蜘蛛网,灰尘簌簌落下,"你看看这房子,下雨天盆都不够接!
你陈婶家闺女在深圳当会计,上月寄回来两万块..."院墙外传来摩托车的突突声。
陈晓梅的嗓音隔着墙飘进来:"小麦!
听说你回来了?
"紧接着是书包拉链的声响和孩子们的笑闹——村小学放学了。
林小麦趁机往外走,却被母亲拽住衣角:"晚上七点,李婶家儿子从县里回来吃饭,人家在水利局上班。
"王秀娥压低声音,"穿那件蓝裙子,别又套个麻袋似的。
"后院的景象让林小麦呼吸一滞。
父亲精心打理的菜园变成了杂草的乐园,唯有那口老井还在原地,井台边沿长满青苔。
她蹲下身,拨开疯长的野苋菜,露出半截歪倒的木牌——"小麦试验田",那是她高考那年父亲钉的。
"发什么呆呢?
"陈晓梅翻过矮墙跳下来,马尾辫上沾着蒲公英的绒毛。
她递给林小麦一瓶冰镇汽水,瓶身上凝着水珠。
"你妈又逼你相亲?
李婶儿子都秃顶了。
"林小麦用瓶底在木牌上蹭了蹭:"我想把这片地重新整出来,种有机水稻。
""你认真的?
"陈晓梅瞪圆眼睛,"赵支书上周还在会上说,村里最后三个种粮户都改种苗木了。
"她突然压低声音,"不过...知青楼要改造成创业基地,县里批了二十万。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的院墙上。
林小麦摩挲着木牌上褪色的字迹,听见前院传来母亲招呼李婶的寒暄声。
厨房的油烟飘过来,混着院子里野菊花的苦涩香气。
"帮我个忙。
"林小麦突然说,"明天带我去见见那个下乡支医的顾医生。
"陈晓梅的汽水瓶停在半空:"你看上人家了?
""他朋友圈发过法国葡萄园的滴灌系统。
"林小麦从包里抽出文件夹,政策文件最后一页夹着张设计图,边缘还沾着赵铁柱手指上的机油痕迹。
"我想知道这套设备适不适合山地梯田。
"夜幕完全降临时,林小麦在阁楼整理旧物。
樟木箱里的相册受潮粘连,她小心翼翼揭开一页——父亲站在金黄的稻浪里,年轻时的赵建国举着丰收旗站在旁边,两人肩膀挨着肩膀。
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1998年,亩产破纪录。
楼下传来碗筷碰撞声和李婶夸张的笑声:"小麦这么俊,在城里没对象?
"母亲支支吾吾的应答顺着楼梯爬上来。
林小麦合上相册,月光透过瓦片缝隙落在她手背上,像一道苍白的疤痕。
她摸出手机,赵铁柱的头像还是那棵老樟树。
聊天记录停留在三年前她大学毕业那天,他发了个200块红包,备注"给大学生买糖吃"。
林小麦指尖悬在键盘上,最终只打出"文件看了"西个字。
阁楼窗户突然被什么东西击中。
林小麦探出头,看见赵铁柱站在巷子口的阴影里,脚边滚落着几颗青枣。
他比划了个手势,指指村委方向,又指指手表。
月光照在他半边脸上,那道从眉骨延伸到耳际的伤疤像条银色的蜈蚣。
林小麦下意识回头看了眼楼梯口。
母亲的脚步声正在逼近,伴随着李婶喋喋不休的夸赞。
等她再转回来时,巷子里只剩下一地摇晃的树影,和几颗沾着露水的青枣静静躺在月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