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坡馆外的桂花树上,一簇簇嫩黄的花蕊缀在枝头,饱满的桂花将新长出来的细细的枝头压得低垂。
傍晚的秋风还带着点燥热,风里夹杂着桂花香,要把人熏迷糊了。
林如海在产房外来回踱步,几次朝产房方向走去。
自古以来的规矩,女子生产时,男子、未出阁的女孩、寡妇都不能进入产房。
屋子里偶尔传来几声贾敏的叫喊声,丫头婆子们脚步匆匆,端着盆子、染血的纱布进进出出。
贾敏的陪嫁丫鬟之一,暖阳,她端着空了大半的水壶和食盒出来添东西。
主屋旁边的小屋里早就备好了各式吃食和温热的水,暖阳将盛放东西的托盘递给旁边的小丫头,和她们一起添食加水。
林如海大步流星的走来,神色焦急:“夫人如何了?”
“夫人身子不如从前,接生婆和女医师都说难生,得好一会儿呢,万幸现下没有别的差错。”
暖阳拿起补给过的托盘,来不及给林如海行礼,快步回产房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一声婴儿的啼哭将坐在石凳上打盹儿的林如海惊醒。
不多时,一个小丫头出来报喜:“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夫人生了位小公子,母子平安。”
林家子息单薄,几代下来都是一脉单传,先前贾敏生下黛玉的时候,林如海就隐约觉着自己今生或许命中无子。
他向来豁达,并不觉得如何,只希望家人平安,女儿将来能够有个好归宿。
怎料苍天垂怜,今时今日,贾敏竟诞下麟儿。
北风南下,空气里带着些许寒冷。
桂坡馆外的桂花早些时候就吩咐下人趁花期正好采摘了下来,晒干,做了些香料和吃食。
屋子里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五岁的黛玉捏着放在贾敏床边的桂花香囊,一脸担忧的看着贾敏。
小孩子不知道什么生死别离,小小的黛玉只知道母亲越来越虚弱,不能再陪着自己游园玩耍。
贾敏诞下林昀后,身子亏损太大,一首没缓过来,入冬后甚至更严重,现在己经下不了床了,整个人没有什么力气,一副油尽灯枯的样子。
江南这一带能请的名医都请来看过了,只说尽人事听天命。
林如海晓得她这样怕是很难好了。
早先请了位姓贾的先生来教黛玉读书习字,己经同先生学了一年多,如今贾敏病重,恐时日不多,也只得暂且耽搁。
黛玉如今整日整日地粘在贾敏身边,雏鸟恋母。
一双沾染了愁绪的眉,一张皱巴巴的脸,整个人可怜兮兮的。
贾敏无奈地叹气,揉了揉黛玉的头,把她搂在怀里。
黛玉生来体弱,如今伤心累了,在贾敏怀中睡了过去。
贾敏轻轻拍着黛玉的背,眼神深邃,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林如海回来了。
看着往日明艳动人的结发妻子嘴唇发白,容颜憔悴地躺在床上,屋里是挥之不去的苦涩的药香,林如海内心痛苦万分。
贾敏让暖阳把黛玉抱去了偏阁,林如海知道贾敏这是有话要和自己说。
林如海坐在床头,让贾敏靠在自己身上。
“我不想送黛玉去贾府,我情愿你续弦。”
贾敏声音虚虚的,将死之人没有多余的力气来产生情绪。
林如海不解,为何妻子如此不放心自己的女儿到外祖家去。
“我知道你和母亲的意思,接黛玉去贾府由母亲教养,将来把她许给宝玉。
女孩家嫁人,自己外祖家总要比外人强些。”
“可事实真的有母亲想的那样好吗?
宝玉那孩子,虽说生的秀气灵动,但顽皮不堪,俗话说,三岁看老,将来未必是良配。
他还只是个二房次子,自己要是不争气,什么都没有,只能仰仗家人。
再者,我未出阁时与二嫂王氏多有嫌隙,让我们的玉儿做她的儿媳,这不是让她名正言顺的磋磨咱们玉儿吗?”
贾敏在家时就见过贾母对两位嫂子如何挑剔,王氏对她又积怨己久,一定不会善待黛玉。
林如海听了这其中原委,顿时觉得,送黛玉去贾府这条路也走不通。
盯着床尾挂起来的床幔发呆,往日风度翩翩的探花郎,愁容满面。
贾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有个手帕交,姓甘,闺名唤作舒宁。
她的祖父官至太傅,父亲是当今太子的伴读,只她一个女儿。
她父亲去的早,祖父又告老还乡,如今家中无人做官。
因为小时候生病,以麝香入药,不能生育,至今未嫁。
如今和祖父、母亲一同在金陵定居,你赴扬州任江南道盐课御史后,我们一首都有书信往来。”
贾敏拿帕子捂着嘴,低低地咳嗽起来。
林如海侧身端过小桌上的茶杯,喂贾敏喝水。
“舒宁为人豁达乐观,颇有君子之风,且这些年她打理家产,后宅中应酬交际,十分得心应手。
她家里如今虽然没落了,但她自己可比寻常闺秀还要强些。
她祖父年迈,将来家里没有男人,孤女寡母的日子恐怕不好过。
你娶她做续弦,大家各取所需。”
见林如海不说话,贾敏道:“有她教养黛玉,我才放心。”
其实林如海续弦的人选一首是个很尴尬的问题,林家祖上袭过列侯,自己又是科考出身,前科探花,后升至兰台寺大夫,钦点巡盐御史。
他的续弦出身不应该太低,可如今江南水深,官场暗流涌动,但凡出身高些且愿意做他续弦的,政治立场上又不允许。
贾敏扯了扯林如海的衣袖,林如海回神过来,拍了拍贾敏的肩膀:“敏儿若说好,那就这样吧。”
次日,贾敏分别向贾府和甘府去信。
前者是婉拒了贾母要接黛玉上京,并说自己恐大限将至,要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实属不孝,再交代自己去后,让林如海续弦甘氏一事。
后者是与十多年的姐妹推心置腹,万望善待自己一双儿女,不负幼年相伴相惜之情。
风雪气势汹汹的袭面而来,江南的柔雨淡烟怎敌得过风刀霜剑的逼迫,这个深冬,鹅毛大雪的月夜里,贾敏香消陨玉。
林如海俯在床头,握着结发妻子的手,低声呜咽。
怀里是哭晕过去的黛玉,小小的一只缩在林如海的怀里。
偏阁里的林昀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离去,撕心裂肺的哭闹,林如海只觉得世事如大梦一场。
他少年丧父,新婚后不久又丧母,如今而立之年,十余年的结发妻子竟留下他与一双儿女撒手而去。
灵堂挂满了白布,主仆都换上了丧服,道士和尚做法的声响让林府在这冰天雪地里更加静默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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