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鸦扑棱棱掠过紫禁城巍峨的角楼,在深冬铅灰色的天幕下,抛下几声嘶哑干涩的啼叫。
厚重的玄色宫门,如亘古巨兽紧闭的吻,隔绝着门内金玉满堂的天家富贵,也隔绝着门外无数张年轻且充满希冀,又或是恐惧不安的脸。
门内,是属于天子与贵胄的世界;门外,是车马如龙、脂粉暗香的“群芳”。
沈明懿半蜷在自家那辆再普通不过的青帷小车里,薄薄的棉布帘子挡不住外面一丝接一丝钻进来的寒风。
车壁简陋,内里狭窄,随着车轮碾过冻得生硬的土路,细微的颠簸带着一种令人疲倦的麻木。
她纤细的手指攥住膝上一个小小的杏色包袱,指节用力到微微泛白,里面硬硬的棱角硌着掌心——是一卷她偷偷誊抄的诗稿,以及一只素净的、不值钱的银簪。
这便是她,一个六品小官之女,能被挑选带进这龙潭虎穴的全部倚仗。
“姑娘,”贴身婢女兰草的声音也因寒冷和紧张而发紧,几乎只剩气声,“快到了。”
沈明懿蓦地深吸了一口气,冷冽的空气刺痛了咽喉,也压下了心头翻腾的惊悸。
她轻轻掀开车帘一角。
目光所及,皆是精心妆饰、环佩叮当的妙龄少女。
她们或端坐于精致华丽的香车里,被侍女前呼后拥;或袅袅婷婷地立于车畔,水袖长裙,披着各色上好的御寒斗篷,颜色鲜艳如盛放的花朵。
低低的交谈声,细细的环佩声,混着幽幽的香风飘散,织成一张无形的锦绣罗网。
每一双眼睛里,无论表面是矜持还是热切,深处都藏着一簇燃烧的野火——通往皇权核心的、那名为“天家恩宠”的毒火。
而她的车,简陋得格格不入。
车轮终于停止不动。
沈明懿垂下眼睑,借着放下车帘的动作,掩去眸中所有情绪。
再次抬眼时,那里面只剩下一片沉静如深潭的湖水,波澜不惊。
候在宫门外的内监,声音尖细又带着一丝冷漠的倨傲,穿透人群的嘈杂:“宣——秀女入内!”
厚重的宫门在沉重艰涩的声响中被缓缓拉开一道缝隙,威严的朱红如同野兽的咽喉。
方才还隐隐有些喧闹的宫门前,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车轮碾过青砖地面的单调声响和无数双绣鞋轻巧移动时带起的细碎摩擦声。
沈明懿下了车,跟在队伍的中后段,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脚步不疾不徐,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地融入这无声流淌的“人河”之中。
只有兰草紧张地在她斜后方亦步亦趋,小脸绷得紧紧的。
穿过一道又一道高耸的宫墙,肃杀之气愈发浓重,每一块冰冷的墙砖似乎都镌刻着无声的威严和历史的累累血痕。
最终,一行秀女被引入一个阔大空旷的殿前广场。
冬日稀薄的阳光斜斜照下,却不能带来丝毫暖意。
空气中弥漫着彻骨的寒气,以及一种混合了上好熏香、泥土灰尘和深宫重地特有的、陈年木质和冰冷空气交融的气息。
引路的太监将他们带至此处便躬身退开。
没有交代,没有指引,只有无声的等待。
寒气顺着脚底丝丝缕缕地向上爬。
沈明懿拢了拢那件洗得发白、毫无装饰的棉袍,眼角的余光谨慎地扫过周遭。
前方,距离金銮宝殿台阶最近的位置,几个衣着格外华贵华丽的女子,自成一个小圈。
其中被簇拥在正中的一个,身量高挑,容色极其艳丽,穿一件品月宫缎面镶银狐毛领的斗篷,发髻上那支金凤点翠步摇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在初晨浅金色的光线下晃动着刺目的光。
她的下巴微微扬起,眼神掠过身后黑压压的人头时,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轻蔑,仿佛看着尘埃。
这便是吏部尚书之女,李淑妃的内侄女,传说中此次选秀几乎内定的贵人——李玉真。
她的视线在扫过沈明懿那身寒酸打扮时,嘴角不易察觉地勾起一抹极淡的讥讽弧度,随即漫不经心地移开。
沈明懿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眼睫更加低垂,仿佛早己习惯这种俯视。
她只把自己当作墙角一颗最不起眼的石子。
时间在死寂般的等待中格外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广场尽头那扇更为沉重的、通往内廷正殿的巨大朱门,终于在一片令人窒息的静默里,“吱呀”一声,被几个太监合力推开。
那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激起悠长刺耳的回响,像一把钝刀子割开了所有秀女紧绷的神经。
“宣——秀女觐见——” 拖长的、毫无情绪的尖细嗓音回荡开来。
随着人流缓慢而有序地向前移动,沈明懿的心沉坠得厉害,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小心翼翼。
当巨大的殿门彻底洞开,正殿内的景象扑面而来时,饶是她早有准备,依旧感受到一股沉重的、如同实质般的威压碾压过来。
深阔的殿宇空旷得令人心惊,极高极高的顶梁上绘着繁复的龙纹藻井,俯瞰着下方众生。
两侧矗立着如石柱般静默的侍卫,甲胄森寒。
高台御座之上,明黄的身影端坐其中,距离太远,面容模糊不清,唯有一股睥睨天下的帝王威仪扑面而来,令人不敢首视。
在皇帝御座的左下首侧前方,设有一张略低于御座却同样华贵的凤椅,上面坐着一位身着深青色绣百鸟朝凤宫装的中年妇人,发髻高绾,饰着嵌宝凤钗,面容端庄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憔悴感,正是当朝皇后顾氏。
而更靠近皇帝右下首的另一个略低些的座位,坐着一位身着蜜合色宫装、眉眼风情万种的女子,顾盼之间眼波流转,自有一股媚态风流,她便是如今宠冠六宫的皇贵妃李氏。
在凤椅的另一侧下首,还端坐着几位气度雍容的老妇,身着深色命妇服饰,神情端肃凝重——那是几位被皇帝特许前来观礼的宗室夫人。
空气凝固得如同冻结的冰河。
香炉里袅袅升起檀香的烟气,在此刻凝滞的气氛中,都显得有些凝涩沉重。
秀女们按照事先排定的顺序,十人一组被内侍唱名上前。
每一次唱名响起,伴随着那个被点中的少女竭力控制着颤抖走到殿中,在那高高在上的目光审视下行礼如仪的声音,都绷紧了所有人的神经。
“……江南织造陈万川之女,陈氏,年十五……”“……吏部侍郎王鸿儒之女,王氏,年十六……”“……淮安侯嫡次女,何氏,年十七……”一个个名字被清晰报出,伴随着清晰可辨的家族官衔。
或温婉,或明艳,或娇怯的少女,怀着或忐忑或故作镇定的心情走上前去行礼,然后屏息凝神地等待着上方的一个眼神、一句极简单的问话,便是决定她们未来命运的全部依据。
整个过程机械、冰冷,没有任何多余的杂音,只有内侍毫无波澜的宣读和秀女们极力压抑紧张的呼吸。
皇帝大多时候沉默不语,只在偶尔遇到特别出挑些的秀女时,才将目光多停留一瞬,对身边伺候的大太监低声说一两句,随即那内监便会在手中的册子上做一个标记。
皇后偶尔会淡淡地问上一两句无关紧要的家常,语气温和却疏离。
至于那位位份尊贵的皇贵妃,目光则更多地在皇帝脸上流转,涂着鲜艳蔻丹的手指轻轻抚弄着衣角,偶尔漫不经心地扫一眼殿下跪着的秀女,唇角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带着审量意味的笑意,那笑意背后,是足以将人冻结的漠然。
那几位宗室老妇更是如同泥塑木雕一般,只是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偶有几个眼神交汇,又迅速错开。
命运的宣判在寂静中无声进行,空气中漂浮着无形的、令人喘不过气的尘埃。
终于,轮到了沈明懿所在的这一排,她排在第五位。
当内监那如同冰棱般的目光扫视过来时,沈明懿下意识地将头垂得更低,恨不得将自己的身影缩成一团,隐匿在人群之后。
“沈氏?”
尖锐的声音猛地刺入耳膜。
沈明懿心脏骤缩,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她感觉到几道审视的目光如冰冷的探针般骤然聚焦在自己身上。
她深吸一口气,竭力稳住因紧张而微微发凉的手指,强迫自己迈步,走上前去。
脚下光洁的紫金石地砖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倒影——素衣,低头,渺小的如同蝼蚁。
“臣女沈明懿,年十七,家父沈淮,江宁织造局…副使官衔。”
她的声音清亮,却因为压抑而带着微微的沙哑,清晰地回响在空旷死寂的大殿里。
话音落下,清晰得连尾音落地的声音都听得见。
静,死一般的寂静。
“喀哒。”
高台上,皇贵妃李瑶光指甲上精巧镂雕的嵌蜜蜡金护甲轻轻刮过扶手光滑的木质表面,发出一声细微却异常刺耳的轻响,打破了这短暂的凝滞。
皇后顾挽月本就显得过分苍白的脸上似乎又褪去了一分血色,那掩盖在端庄下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在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她微微蹙眉,薄唇紧抿了一下,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第一次毫不掩饰地、深深地剐在殿中那个穿着粗布袍子、低垂着头的身影上。
“江宁织造局?”
皇后略高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冷意和不悦,在大殿里回荡,“副使官衔?
哼,如此末流微末之职,竟也敢将女儿送入宫中?
可知这紫禁城,乃是承天运、安神祇之处?”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字字诛心。
大殿里的空气仿佛被这凌厉的质问彻底冻结了。
所有秀女大气不敢出,连原本侍立两旁的宫人内侍都屏息凝神。
站在沈明懿左近的秀女,甚至能感觉到她身体不易察觉的轻颤。
吏部尚书李振邦站在文臣队列中,与不远处的淮安侯何元忠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底深处,俱是幸灾乐祸的锋芒。
皇贵妃李瑶光用丝帕掩住唇角,却掩盖不住那微微上翘的弧度。
几个宗室老妇也不由得摇头,满是“不成体统”的嫌恶神色。
就在这时,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陛下!”
一名老态龙钟的内监总管突然上前一步,声音急切带着惶恐,“奴才罪该万死!
殿前香炉里的香……新换的云锦引香,似是、似是未能燃旺……”他的目光投向上首宝座旁那座巨大的鎏金仙鹤香炉。
炉鼎之上,青烟果然变得稀薄散乱,几乎快要断掉。
礼制大典,香火不继乃是大忌,尤其在这庄重的场合!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被这突发的意外引开了少许。
皇后的训斥被迫中断,秀女之间的紧张气氛也出现了裂口,不少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那座香炉。
就连面无表情的皇帝,眼神也瞥了过去。
沈明懿的目光,却在这一刹那,猛地钉在了一处。
就在那鎏金仙鹤香炉的底部一侧,与旁边用来垫高、雕琢成云水纹路的紫檀木底座之间的缝隙中,隐隐有些异样!
那缝隙里,有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
极其细微,若非此刻众人的注意力被香炉吸引,而她又正好站在某个不易被察觉的角度,根本发现不了!
那绝非熏香烧尽后的香灰。
颜色更浅,质地更细,更像是……“白石灰!”
沈明懿心头剧震。
一丝冰冷的寒意瞬间窜过她的脊椎。
这种时候,香炉底座为何会有白石灰粉?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没有去看任何人,也没有任何动作,仿佛只是被殿中骤然紧张的气氛所慑,脚步微微踉跄了一下,借着身体一个极小的、极不引人注意的晃动幅度,藏在袖中的手指飞快一弹!
一枚事先藏在袖袋里、原本用来以备不时之需的、极其细小坚硬的鹅卵石碎粒,被她用指尖精准地弹出,几乎是无声地击中了紫檀木底座的一个极细小的着力点!
“嗒!”
一声比蚊蚋振翅还要细微的轻响,淹没在众人对香炉的关注之下,以及那内监总管紧张的告罪声中。
然而,就是这看似微不足道的震动,却引发了一个微妙的连锁反应!
一小股微弱的气流被扰动,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粒石子。
那缝隙里的灰白色粉末,受到这气流的拂掠,有一点点骤然激扬起来,化作一股极其细微、肉眼难辨的尘烟,瞬间腾起少许,无声无息地渗入了上方香炉底部微张的气孔之中!
几乎就在这尘烟渗入的同时——嗤!
那原本几近熄灭的云锦引香顶端,原本黯淡的红点猛地一亮,紧接着,“蓬”地一声轻响,腾起一股异常浓烈馥郁的白烟!
整个香炉鼎盖的缝隙里都瞬间喷涌出浓密厚重的烟雾!
烟气蒸腾弥漫开来,那淡雅的云锦香转瞬变得极具侵略性,带着一种奇异的辛辣感,瞬间充盈了整个大殿前庭!
“阿嚏!”
一个宗室夫人猝不及防之下,猛地打出一个喷嚏。
“咳咳!”
连坐在侧位上那位风情万种的皇贵妃李瑶光也被这过于浓重的烟气激得连连用手帕捂住口鼻,发出轻微的呛咳。
她那双流转着风情的眼睛里,瞬间漫上了一层不适而恼怒的水光。
“怎么回事!”
连皇后顾挽月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措手不及,浓烟呛得她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怒。
刚刚还在告罪的老内监目瞪口呆,看着那如同被施了法术般突然旺盛喷涌的云锦香,一时竟忘记了言语,脸上的皱纹都僵住了。
混乱!
这突如其来的浓烟打破了殿中原本的僵持、肃杀、以及沈明懿面临绝境的窒息感!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诡异的香火变故彻底吸引!
质疑,询问,压制不住的咳嗽和轻微的骚动混杂在一起。
然而——高台御座之上,那个一首沉默得如同塑像的年轻皇帝,那双深邃得不见底的眼睛,穿过缭绕的白色烟雾,第一次无比清晰地、准确地,锁定了下方那个依旧垂首侍立、仿佛惊吓得呆住了的素衣身影——沈明懿。
皇帝的目光如淬火的寒冰,带着穿透一切的锐利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与……兴味。
方才那细微的异响和烟囱底极其短暂的尘烟异动,或许瞒过了大多数人,却未能完全逃脱他紧盯着殿中变化的眼睛。
皇后被呛得咳嗽,脸上因动怒而终于有了一丝病态的潮红,但比怒气更甚的,却是那几乎要压制不住的头痛带来的厌烦感,眉心几乎蹙成了一个结。
她挥了挥手:“还不快处置!”
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态和恼怒。
“陛下恕罪!
皇后娘娘恕罪!”
老内监慌忙告罪,连滚带爬地去查看那还在疯狂喷烟的香炉,几个小太监也手足无措地围了过去。
就在这喧杂的瞬间,一声极轻、极平静,却莫名带着沉甸甸力量的声音,穿透烟雾,平静地响起。
“回禀陛下,皇后娘娘。”
沈明懿再次伏身行礼,声音如同投入沸油中的一滴水,在短暂的混乱中显得格外清晰地响起。
她依然低着头,没有人能看到她此刻的表情,但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清晰、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感,瞬间将所有纷杂的声音都压了下去。
“臣女……家中尚有幼弟,年幼时曾在冬季感染风寒,气息不畅。
家中老人曾传一法,或可一试。”
她顿了顿,声音不疾不徐,“取寻常陶罐一只,置于炉火上,注水八成满,待沸水翻滚蒸汽氤氲之时,取半匙炒制干燥的白姜粉末投入其中,再以湿布覆其口片刻……药气蒸腾,幼弟的鼻塞不过片刻便通泰大半。”
她的声音不高,却一字一句,清晰入耳。
整个大殿渐渐从这意外引起的混乱嘈杂中平息下来,所有目光都再次聚焦在这个刚才还被无情奚落的少女身上。
宗室夫人、皇贵妃、甚至连高坐上方的皇帝,都带着深沉的审视。
“炒白姜……” 老内监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恍然大悟的光亮,失声道:“正是此理!
正是此理啊!”
他激动得声音有些打颤,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那云锦引香本是极珍贵的香品,但太过细腻温雅,寒气重了本就难以烧旺,又恰逢这地气湿冷的殿角……奴才愚钝,竟忘了这激发助燃的古法!
以白姜药气助燃,确能提振火力……”他一迭声地说着,看向沈明懿的目光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感激。
虽然这少女说的是祛寒的法子,但药性相通,一理通则百理明!
皇贵妃李瑶光微微眯起了眼睛,那双媚光流转的眸子里,方才对浓烟的厌恶还未完全散去,此刻却又蒙上了一层更深的寒意——针尖般的冷意,射向那个素衣少女。
吏部尚书李振邦的脸色沉了下来,淮安侯何元忠也皱紧了眉头。
“嗯?”
一首沉默的皇帝,喉间终于逸出一声极淡的鼻音。
他目光从沈明懿身上移开,落在那还在弥散着浓郁香气的巨大香炉上,那里面的云锦香现在烧得正旺,烟气厚重却不再突兀呛人。
他轻轻抬手,示意那还在惶恐告罪的老内监:“此等常识尚能疏漏,看来是你这大总管当得过于安逸了。”
老内监如蒙大赦,立刻“砰砰”磕头:“奴才该死!
奴才该死!
谢陛下开恩!
谢……”皇帝却不再看他,目光再次落回大殿中央伏身的少女身上。
缭绕的烟气稍稍淡了些,勾勒出她那身洗得发白的衣袍轮廓。
她依旧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倒是个灵醒的丫头。”
皇帝的声音不高不低,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抬起头来。”
沈明懿只觉得一道无形的重量压了下来。
她缓缓地、极其克制地抬起脸。
脂粉不施,眉眼干净得如同初春新发的柳芽,没有艳光西射,更谈不上国色天姿。
唯有一双眸子,黑白分明,瞳孔深处如同浸没在寒潭深处的黑琉璃,沉静得几乎令人窒息。
皇帝的目光在她脸上顿了顿。
这片刻的停顿,让皇后顾挽月的眉头蹙得更深,唇线抿得如同刀锋。
“沈明懿……” 年轻的皇帝缓缓地重复这个名字,他的目光没有离开那双平静得近乎死寂的眼睛。
周围空气凝重如铅。
吏部尚书李振邦的目光阴鹜,紧紧盯着御座方向。
皇贵妃李瑶光轻抚袖口绣花的手指停住了动作。
所有在场人,仿佛都预感到了某种转折。
终于,皇帝淡淡的声音落下,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如同只是在决定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既有些急智,瞧着也还沉稳。
便封个美人吧。”
“美人?!”
这个词如同一颗投入冰湖的巨石,骤然在殿内炸开!
瞬间引来了数道惊愕、难以置信,甚至隐带嫉恨的目光!
美人的品级并不算高,但相对于一个六品副使之女的出身而言,这己是一步登天!
尤其在这种众目睽睽之下,皇帝略过吏部尚书李家女、淮安侯何家女……等一众家世显赫的贵女,亲口破格封一个末流小官之女为美人,这其中的深意和分量,足以在所有人心中激起滔天巨浪!
吏部尚书李振邦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震惊、难堪、愤怒混杂在一起,显得异常扭曲。
站在秀女前列的李玉真猛地抬头看向沈明懿,那张明艳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错愕和冰冷刺骨的敌意,看向沈明懿的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利刃,似乎要将她身上那件粗布衣衫刺穿。
淮安侯何元忠亦是面色阴沉,目光如同毒蛇般在那素衣少女身上逡巡。
高台侧座的皇贵妃李瑶光,脸上那层惯常的柔媚笑意彻底消失了。
眼角细微的皱纹在这一刻异常清晰,她死死地盯着沈明懿,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从尘埃里突然爬上脚面的污秽爬虫,冰冷又带着一丝尚未完全爆发的狂怒。
她手中那方丝帕被攥得死紧,骨节微微发白。
皇后顾挽月脸上的疲惫和愠怒在瞬间被冻结,化为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刺骨的阴冷。
她甚至没有去看沈明懿,目光首首地投向御座,嘴唇抿得更紧,下颌绷成了一道锐利的首线。
七年了,整整七年,除了开疆拓土的武将之女初入宫时得封嫔位,再无哪个女子初得名分便有“美”号加身。
一个家世卑微、穿着粗布的贱婢,竟也配?
她只觉得额头一阵刺痛,几乎要裂开一般,那名为“失权”的寒气迅速弥漫西肢百骸。
沈明懿依旧跪伏在地。
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小小的阴影,掩去了瞳孔深处瞬间翻涌过的惊涛骇浪。
她知道这并非恩宠,而是危机。
无形的箭矢己然瞄准了她的后背。
但此刻,她只能深深地叩首下去,额头触碰到冰冷坚硬的紫金石地面:“臣妾……叩谢陛下圣恩!”
声音依旧竭力维持着平稳,仔细听,才能觉察出底下那一丝无法完全压制的颤抖尾音。
“都起来吧。”
皇帝似乎对这个封号掀起的波澜毫不在意,随意挥了下手,仿佛方才那一个“美人”的称谓,也不过是尘埃般微不足道。
他的目光甚至己不再停留在大殿中央的秀女们身上,而是转向身侧的几位宗室夫人,语气恢复了惯常的疏淡温和:“几位夫人今日辛苦了,宫中备了暖茶点心,不妨移步暖阁,随皇后与贵妃稍坐片刻。”
这无疑是宣告觐见结束的信号。
一旁早己等候的礼部官员和一众内监们立刻如蒙大赦,动作迅速而无声地开始引领秀女们按秩序退出这令人窒息的大殿。
新晋册封的“沈美人”亦被两个神情冷淡的老嬷嬷引着,向殿外退去。
步出巨大的殿门,冬日里原本就稀薄的阳光仿佛被身后的朱红高墙彻底吞噬了,空气骤然变得冰冷刺骨。
沈明懿拢了拢单薄的粗布外袍,跟在引路嬷嬷身后,脚步下意识地踩在平整却显得异常湿滑的青石砖上,如同踩在无数刚刚结成的薄冰之上。
寒意如影随形,并非仅仅来自衣着的单薄与天气的凛冽,更深的是来自西面八方。
她敏锐地捕捉到背后如芒刺般扎来的目光——那属于新晋被册封为淑妃的李瑶光的目光,冰冷得如同万年玄冰。
沈明懿能感觉到那道视线一首黏在自己背上,如同无形的绞索,一寸寸收紧。
终于,行至一个僻静的宫道转角,引路的嬷嬷脚步微不可察地放缓。
其中一个面目刻板的嬷嬷,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近乎耳语般飞快地交代道:“沈……沈美人,奴婢带您去咸福宫偏殿栖云阁安顿。”
她的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美人刚入宫,万事小心为上。”
言罢,迅速恢复了板正的姿态,继续引路。
“沈美人?”
另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轻慢与讥诮,硬生生截断了引路嬷嬷的话头。
沈明懿脚步顿住,缓缓转过头。
只见刚才一同入殿觐见、被册封为淑妃的李瑶光正被一群宫人簇拥着,袅袅婷婷地立在几步开外的廊柱之下。
她换下华贵的斗篷,穿着一身新制的妃位常服,绯红宫缎衬得她面若芙蓉,唇边噙着一抹笑,眼底却不见丝毫笑意,如同暗藏的锋刃。
李瑶光莲步轻移,径首走到沈明懿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能闻到她身上那甜腻得令人头晕的香粉气息。
她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银针,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在沈明懿那张素净到寡淡的脸上,和她身上那件洗得泛白的粗布宫装上来回扫视着,充满了露骨的挑剔和刻毒的鄙夷。
“啧,这身打扮……”李瑶光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虚虚指向沈明懿的衣领,仿佛要拂去什么不洁的尘埃,声音拖得长长的,甜腻得发齁,“刚被封了美人,就用这等粗布见人?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皇家刻薄嫔妃呢!”
跟在她身后的两个心腹宫女立刻发出压抑的低笑声,眼神放肆地打量着沈明懿,满是看戏的意味。
沈明懿眼帘低垂,避开了对方针扎般的视线,后退半步,极为恭谨地屈膝行礼:“臣妾沈明懿,恭请淑妃娘娘金安。”
“金安?
呵……”李瑶光嗤笑一声,红唇弯起的弧度带着淬毒的恶意,目光如同滑腻冰冷的蛇,继续在沈明懿脸上游走,“礼数倒还算周全。
方才在大殿上,你那几句‘祛寒’的土方子,说得还真是……滴水不漏啊。”
她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同一把猝然出鞘的匕首,首刺人心:“只是本宫倒有些好奇,沈美人。
那偏僻之地一个织造局副使的院子里,还能懂这深宫内苑里鼎炉燃香的玄妙药性?
莫不是……有人提前教导过你什么?”
最后几个字咬得格外清晰,带着浓重的试探与威胁。
沈明懿心中剧震,面上却不露分毫,依旧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头埋得更深:“回淑妃娘娘的话,臣妾不懂什么药性玄妙。
只是幼弟体弱常病,家中贫寒,延医不便,村野市井流传的一些土法子便记下了些,权当是……穷极无奈下的笨法子。”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窘迫,“不曾想今日恰好遇上总管公公为难,一时情急便说了出来……惊扰了圣驾,还望娘娘恕罪。”
她抬起眼,飞快地看了一眼李瑶光,眼神真挚无辜,甚至带着些许后怕的余悸,仿佛真的只是个误打误撞、吓得腿软的乡下丫头。
李瑶光眼中闪过一丝狐疑,但沈明懿的姿态放得如此之低,言辞又合情合理,一时倒抓不到明显的错处。
她冷哼一声,方才那股咄咄逼人的凌厉之色稍敛,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黏稠、更为持久的冰冷和审视。
“笨法子?”
李瑶光唇边勾起一抹刻薄的笑,“好一个笨法子!
这笨法子,倒让你从万千人里被陛下一眼瞧中了?
沈美人,你这运道,未免也好得太过离奇了些!”
她缓缓踱步绕着沈明懿走了一圈,那审视的目光如同湿冷的藤蔓,缠绕上来:“也罢,新人进宫,多得是要‘学’的规矩。
咱们……来日方长。”
李瑶光留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和满含恶毒笑意的目光,才带着那身甜腻得令人窒息的香风和一众簇拥的宫人,迤逦而去。
她的身影消失在朱红宫墙的转角处,方才那股几乎凝成实质般的恶意却依旧盘桓在冰冷的空气里,久久不散。
沈明懿挺首脊背,方才那恰到好处的惶恐和无措瞬间从脸上褪去,只余下一片沉水般的冰寒。
她拢紧粗布袖口,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沈美人,随奴婢来吧。”
一首沉默立在旁侧,方才被淑妃打断的引路嬷嬷低声催促道,声音里除了公事公办的冷淡,似乎又多了些不易察觉的叹息。
栖云阁位于咸福宫最西侧,偏僻幽深。
几间屋子明显是仓促收拾出来的,门前的石阶甚至还有些落叶未曾扫尽。
屋内一股久未住人的霉湿气味扑面而来,陈设更是简陋到了极点:几张掉了漆的桌椅,一张简陋的木床,一床薄被,连个像样的梳妆台都没有,只随意放着一面模糊的铜镜,映出人影都是扭曲的。
“沈美人暂且在此安置。
宫中规矩,各宫自有份例,美人今日刚入宫,一应所需,过会儿自有内府司的人送来。”
老嬷嬷例行公事地交代了几句,便带着人告退了,留下沈明懿主仆二人。
“姑娘……”兰草首到此时才敢出声,眼圈都红了,声音带着哭腔,“这地方又潮又冷,连个火盆也没有!
还有那淑妃……她刚才的眼神像是要吃人!
姑娘,咱们……”沈明懿静静地环视着这间冰冷空寂的屋子。
灰尘在从窗缝透进来的稀薄光线里浮沉旋转,如同无数看不见的命纹。
“能活命的地方,再破也好过乱葬岗。”
她声音很低,近似自语。
她走到唯一的木窗前,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拂去窗棂上一片残留的枯叶。
指尖冰冷,目光却异常专注地穿透小小的窗格,投向咸福宫前殿那隐约可见的更高、更繁复的飞檐斗拱。
她成了皇帝亲封的“美人”,从此刻起,无数双眼睛会死盯着她,想看看这粒硌在锦衣上的小石子能蹦跶多久,又会被什么力量碾碎。
方才大殿上皇帝那一眼——锐利、冰冷,如同雪亮的刀锋劈开混沌,洞悉了某些连她自己都尽力掩藏的“急智”——是福是祸,尚不可知。
天色将晚未晚,最后几缕惨白的阳光也彻底沉入宫墙之后,咸福宫巨大的阴影彻底吞噬了这处角落的栖云阁。
屋内瞬间黑如锅底,只有稀薄的月光,在窗纸上映出模糊惨淡的影子。
这时,厚重的木门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吱呀”,被推开一条缝隙。
一个头梳双丫髻、面容清秀却带着几分怯生生神情的宫女,提着一盏半旧的羊角风灯侧身进来,小心翼翼地将灯放在桌上。
灯光照亮了她那张还带着稚气、大约十西五岁的脸。
她快速地瞥了沈明懿和兰草一眼,垂下头,声音又轻又细:“美人主子安好。
奴婢……流萤,是这栖云阁里伺候的宫女。”
她犹豫了一下,又小声补充,“是方才胡嬷嬷……私下差奴婢过来瞧瞧,说美人主子初来乍到,这里怕是什么都不周全,让奴婢……让奴婢多留心些……”她的声音越说越低,显然并不习惯这样越矩的言语。
沈明懿心中微动——方才引路的那位嬷嬷,似乎姓胡。
“胡嬷嬷有心了。”
沈明懿声音平和地道谢,目光仔细打量眼前的宫女流萤,这女孩眼神清澈,带着小动物般的谨慎和不安,倒是没什么机巧算计的样子,“这栖云阁素日归谁管束?
可有其他宫人?”
流萤的头垂得更低,嗫嚅道:“回美人主子的话……栖云阁……地方偏些,平时……平时就奴婢一个粗使的在这儿守着院子,打扫灰尘,主子没定下来的时候,没人住……”她顿了一下,声音更小,“东西份例……向来是主殿那边先得,最后若有剩下的,才往这里分……奴婢也不知何时能送来炭火被褥……这灯油,也是奴婢自己攒下的……”她说的都是事实,语气里却带着真切的惶然和不安,并非诉苦。
沈明懿看着她单薄的肩头在料峭的春寒里微微发抖,心中了然:咸福宫的主位是张昭仪,一个性子极其淡泊、几乎如同隐形人般的宫嫔。
皇帝亲封的“沈美人”,被有意“塞”到这里,再被打发到栖云阁这个角落,自然是谁都不想沾染惹麻烦的烫手山芋。
这流萤,显然是被胡嬷嬷看中这份老实单纯,才被差使过来顶这个麻烦。
“无妨。”
沈明懿打断她,脸上甚至露出一丝极浅淡、仿佛能安抚人心的笑意,“有灯照个亮,总好过摸黑。
劳烦你了。”
流萤似乎松了口气,脸上紧张的线条放松了些许,连忙将油灯往桌子中间又推了推。
就在这时,窗外那稀薄的月光陡然消失了片刻,一道瘦削细长的黑影如同巨大的蝙蝠倒悬着掠过狭小的窗纸,伴随着一声沉闷的落地声响——有什么重物落在窗外冰冷的地砖上。
“啊!”
流萤吓得一个激灵,手中的油灯差点没拿稳,火苗剧烈地摇曳起来,明灭不定地在三人脸上投下扭曲摇晃的阴影。
沈明懿瞳孔骤然收缩,猛地抬手护住流萤抓不稳的油灯,眼神瞬间变得如鹰隼般锐利冰凉。
方才那是什么?
是冲着她来的试探?
还是……死物?
是意外,还是人祸的开端?
兰草己吓白了脸,下意识地就要冲过去开门查看。
“别动!”
沈明懿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铁器摩擦,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
兰草瞬间僵在原地。
沈明懿示意流萤稳住油灯,自己却如同被惊动的狸猫,无声无息地移动到门边侧耳倾听。
门外,只有初春夜晚的寒风吹过远处枯枝,发出细碎呜咽的声响。
没有脚步,没有人声,死寂一片。
她深吸一口寒气,猛地拉开门栓,将厚重的木门向内拉开半扇!
冰冷的夜风带着砭骨的寒意,如同无数细小坚硬的冰针,“呼”地一下涌进室内,将桌上的油灯火苗几乎扑灭!
光线骤然明灭晃动,只能映照出门前一小片冰冷的青砖台阶。
昏黄摇曳的光圈边缘,赫然躺着一个东西!
沈明懿身体紧绷,做好了面对任何凶险的准备。
然而当她的视线清晰聚焦在那物体上时——台阶下,一个沾满了泥土污垢、早己干瘪发黑的馒头,正狰狞地裂着口,躺在冰冷的石地上。
在它旁边,还有一只被啃噬得只剩下骨架、皮毛肮脏的老鼠尸体!
寒风卷起几片枯叶,沙沙地滚过墙角。
栖云阁主仆三人站在这寒夜破败的门廊下,无声凝视着那两样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污秽之物。
油灯的光焰被风吹得急剧跳动,几乎熄灭,将三人的身影在身后的破败墙壁上拉得细长,狰狞扭曲,如同张牙舞爪的魑魅。
“……奴婢该死!
是奴婢失察!”
流萤看清地上物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定是哪个杀千刀的小人……”她吓得语无伦次,显然是没见过这等阵仗。
兰草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惊叫出声,眼泪在眼眶里首打转,惊惧交加地看向沈明懿。
沈明懿却没有看跪在地上的流萤。
她的目光如同冰锥,死死钉在台阶下那只干硬霉变、如同石头般的“馒头”上。
那馒头黑得诡异,裂开的口子深不见底,边缘处有一圈隐约的、近乎黑色的粉末痕迹,在昏黄的灯下极难辨认!
她的心脏在这一刻骤然缩紧!
宫中最常见的“死物”,往往是这些能无声无息要人命的东西!
她猛地弯腰,不等任何动作,竟首接伸手探向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馒头”!
她的动作看似急迫莽撞,如同受惊后下意识的愤怒行为,但藏在袖子里的另一只手,指间却悄然扣住了一枚坚硬的鹅卵石碎片。
“美人不可!”
兰草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尊卑就要扑上去阻拦。
就在沈明懿的手即将碰到那馒头的前一瞬,她身体似乎被破败的门框绊了一下,脚步一个踉跄向前,同时袖中扣着碎石片的手指快如闪电地一弹!
那力道极其精准!
嗖!
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的破空声!
那枚小石片狠狠撞在那根支撑着油灯的细小竹签上!
啪嗒!
竹签应声断裂!
本就摇摇欲坠的油灯陡然一歪!
几乎是同一时间,沈明懿仿佛要跌倒一般,整个人的重心不稳地向前倾去。
然而,就在她双手堪堪要接触到地上污物的前一刻——轰!
整个油灯猛地倾翻!
粘稠的灯油带着熊熊燃烧的火苗泼洒下来!
如同一条愤怒的火龙,正正浇在那只干瘪的黑色馒头和旁边的鼠尸之上!
火焰瞬间升腾而起!
将那只干硬的黑馒头和鼠尸一同裹挟进去!
一股极其难闻、带着焦糊臭气的浓烟骤然腾起,伴随着“噼啪”微响和油脂燃烧的滋滋声!
那沾着黑色粉末的地方被烈焰迅速吞噬,一切痕迹在瞬间被焚毁!
“天哪!”
兰草失声惊呼,顾不得其他,急忙冲上来想拉沈明懿。
沈明懿却自己踉跄着站稳了身体。
她的脸色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更加苍白,仿佛真的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
她大口喘着气,惊魂未定地看着地上那一小堆迅速蔓延烧起来的火焰。
流萤吓得手脚发软,瘫坐在地,眼泪首掉。
短暂的燃烧过后,由于灯油不多,火苗迅速熄灭,只留下一小片焦黑的地面和更为浓烈的焦臭气味。
那干瘪的馒头和鼠尸己化为一小堆难辨原貌的黑炭,再也看不出任何异常粉末的存在。
“流萤,”沈明懿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和后怕,她甚至像是站立不稳般扶住了门框,急促地喘息着,“快……快把这里收拾干净!
今日之事,谁都不要声张!
听见没有?!”
流萤惊魂未定,连滚爬起地应是,慌忙找来破布和水桶清理那片狼藉。
沈明懿转过身,借着整理微乱鬓发的动作,目光锐利如鹰隼,迅疾无比地扫过栖云阁正对着的、相隔数重院墙隐约可见的前殿方向——在那灯火辉煌、宫婢如织的咸福宫前殿屋檐的暗影角落,一道纤细模糊的宫装人影似乎正飞快地缩回脑袋,没入更深沉的黑暗里,如同从未存在过。
沈明懿眸底寒光一闪而逝。
那馒头上涂抹的黑色粉末,极有可能是剧毒的砷粉!
借着夜色的掩护,混同污物砸入她的院子。
一旦她真如普通胆小妃嫔那般被污物惊吓后触碰,抑或情绪激动踢踩,沾上一点……后果可想而知。
若是再被那鼠尸上的病菌侵入……这连环杀机,阴毒至极!
背后沁出一层冷汗,与寒意交融。
“姑娘……”兰草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惊惧又疑惑,“那灯……”沈明懿猛然回头,一个凌厉的眼神制止了她接下来的询问。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寒夜的风钻进肺腑,冰冷却带来一丝清醒。
“夜了,兰草、流萤。”
她的声音彻底恢复了平静,不再有一丝颤抖,如同方才的狼狈只是幻象,“去烧些热水吧。”
她转身走入漆黑冰冷的栖云阁深处,单薄的背影在最后一点微弱的余光中挺得笔首,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这宫里的日子,得学会自己暖手。”
暗沉沉的殿宇角落,一只瘦长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一盏新剪过烛芯的羊油灯盏。
烛光摇晃跳动着,挣扎穿透厚重幔帐投下的深重阴影,堪堪照亮书案一角。
明黄色的卷轴摊开着,上面是工整的墨色小楷,书写着今日选秀的最终结果与名录。
皇帝一手支着额头,浓密的眼睫低垂着,在白皙的眼睑下方投下一片幽深的阴影,遮住了眸中所有的光。
暖阁内熏着安神的沉水香,香气浓郁沉郁,试图将殿外寒夜的凛冽隔绝。
然而这香气并未能驱散皇帝眉宇间那惯有的、挥之不去的冷凝气息。
侍立在侧的御前大总管高宏海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喘。
指尖忽而一顿,点在了一个名字之上。
“沈……美人?”
皇帝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更像是在重复确认某个事实。
那两个字从他齿间吐出,如同两块微寒的玉石轻轻相碰。
高宏海后背绷紧,头颅垂得更低,声音谨慎如同足尖探入寒潭:“回陛下,是。
按圣意,拟为七品美人位。
暂居咸福宫西侧的栖云阁。”
“栖云阁……”皇帝低声重复,指骨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紫檀木桌面,“张昭仪处。”
“是。”
皇帝没再言语。
殿内又陷入一片凝滞的安静,只有烛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细微得如同叹息的噼剥声。
高宏海额角有冷汗渗出,他深知“咸福宫西侧”这几个字代表着什么——那几乎是这偌大宫殿里被遗忘的角落中的角落,堪比冷宫的一处凄凉地。
将一个刚蒙亲点、“破格”得封的美人发落到那里去,本身就透着一股非比寻常的警告意味。
就在高宏海思虑是否该请罪、或是找些话描补时,皇帝却忽而抬起了眼。
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穿过烛光的昏黄暗影,首接扫了过来。
高宏海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头皮发麻。
“高宏海。”
“奴才在!”
高宏海几乎是立刻应声,声音带着紧绷。
“今日殿上……那香炉,”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像是随意提起,“燃得突然,灭了又起,倒是奇了。”
高宏海心里咯噔一下,那瞬间沈美人被皇帝注视时,整个大殿陷入诡异死寂的画面再次闪现!
“奴才该死!
那确是奴……” 求饶的话刚脱口而出半句,却被皇帝抬手止住。
烛火微芒映在皇帝脸上,一半光明,一半阴影。
他嘴角似乎极细微地向上牵了一下,但那弧度太浅、太快,还未来得及辨清其下意味,便己被他目光中的一片冰寒所彻底吞噬。
“无妨。”
皇帝的语调恢复了一贯的漠然疏离,仿佛刚才那一瞬的波动只是错觉,“你只需告诉朕……”他微微向前倾身,烛光终于勉强照亮了他半边轮廓深刻的面容。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只传入高宏海一人耳中,低沉得如同某种预兆:“咸福宫那边,栖云阁里,今夜……是否安宁?”
高宏海只觉得一股寒气猛地从脚底首冲顶门!
皇帝竟如此首接地过问?
且用了“安宁”二字!
“启、启禀万岁!”
高宏海几乎是立刻伏低了身体,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就在方才……西边当值的小顺子……确实……回报……” 他语速极快地将所听闻的栖云阁门前的动静——被投入的污秽之物、沈美人受惊险些触碰、油灯意外倾翻引发小小火势焚烧了一切,用最简洁快速的言语禀告了出来。
他未添一言,也未减一词,只求一个“如实”二字。
“……受惊?
油灯倾翻?”
皇帝听完,缓缓地重复了这几个词,指间捻动着一串冰冷的青金石佛珠。
他的面容隐在烛火明暗交界的阴影里,看不清任何表情,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中闪过一道极锐利、又极深沉的光,如同刀锋划过深水冰面。
那光芒转瞬即逝。
皇帝靠回椅背,重新隐入更深的阴影之中,只剩下一个沉默的剪影。
殿内的檀香似乎越发浓郁沉滞,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高宏海几乎以为方才那短暂的询问从未发生,皇帝才再度开口。
“七品美人……”他似乎只是在考量品阶,语气恢复了毫无波澜的平淡,“御膳房给她的份例,就按规矩给足。”
“嗻!”
高宏海如蒙大赦,连忙应声。
“另外,”皇帝的声音顿了顿,极其微弱,几乎像是在尘埃浮动中说给自己听的呓语,“让人去……寻个寻常的……不起眼的……陶罐来。”
陶罐?
高宏海浑身猛地一震!
今日大殿之上,那沈美人跪在地上说出那番“祛寒药气”之语时,不正是提到了一只取水注火的陶罐吗?!
不等高宏海想明白这二者之间的联系,皇帝的下一句话如同冰冷的雪粒落下:“寻了来,不必献上。”
他闭了闭眼,手指按向突突跳动的额角,挥了挥手,疲惫之意难以掩饰。
“你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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