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三年的春雨来得又急又密。
谢长离撑着一盏青玉灯站在城隍庙飞檐上,灯芯燃着幽蓝火焰却不见半分烟气。
檐下挤满了避雨的百姓,没人注意到这个白衣人足尖点着琉璃瓦,竟连半分水渍都不曾沾染。
雨水顺着他的白袍滚落,却始终浸不透那看似单薄的衣料,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将水汽隔绝在外。
"第七百六十一个。
"他望着城内升起的缕缕青烟低语。
那是新丧者家中点燃的引魂香,每道烟柱便代表一个待引的亡魂。
自开春以来,这场瘟疫己夺去城中近千条性命,饶是他这样见惯生死的摆渡人,也不免为这数目心惊。
青玉灯突然剧烈摇晃起来,灯焰由蓝转青,又由青转白。
谢长离蹙眉望去,见城西某处竟同时升起七道烟柱,却在半空诡异地拧成一股,像被什么力量强行糅合在一起。
这般异象,他百年摆渡生涯中也不过见过三次。
"有意思。
"他足尖轻点,人己飘出十丈开外。
白袍广袖在雨中翻飞,却始终离雨丝三寸,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城西多是贫民聚居之地,低矮的茅屋在雨中显得格外破败,唯独那座挂着"锦绣坊"牌匾的院落还算齐整。
谢长离落在院墙外一株老梅树上,湿漉漉的梅枝在他脚下竟不弯不折。
院内七个新丧者并排躺在草席上,覆面的白布被雨水打湿,紧贴着凹陷的面部轮廓。
而跪在最末那具尸体旁的少女引起了他的注意——她约莫十七八岁,素白孝衣下露出半截翠绿裙角,发间簪着一朵小小的白色花朵,在雨中依然鲜亮如新。
少女正用一枚银针为死者缝合溃烂的面容,针脚细密如绣花,每缝一针,尸身上就飘出一缕黑气,却在触及她发间那朵白花时消散无踪。
"往生花?
"谢长离瞳孔微缩,手指不自觉地抚上腰间玉佩,"阳世怎会有冥界之物?
"少女突然抬头。
明明隔着重重雨幕,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却准确对上了他的视线。
那是一双极好看的眼睛,清澈得能映出人影,却又深得像是藏着整个星空。
"檐上的先生。
"她声音清凌凌的,像山涧溪流,"可是来引路的?
"谢长离腕间青玉铃铛无风自响,清脆的***竟穿透雨声,在院中回荡。
百年来,这是第一个能看见他的活人。
足尖轻点枝头,他飘然落在院中,白袍拂过积水却不沾半点泥污。
近看才发觉少女衣襟上别着枚古朴铜镜,不过巴掌大小,镜缘刻着"往生"二字,在雨水中泛着淡淡的青光。
"姑娘如何称呼?
"谢长离微微颔首,声音比雨丝还轻。
"苏蘅。
"少女将银针别回袖口,针尾缀着一点红缨,在素白衣袖上格外醒目,"先生是......""谢长离。
"他目光扫过那些尸体,眉头皱得更紧,"姑娘方才用的可是绣魂术?
"苏蘅手指一颤,银针从袖中滑落,在即将触地的瞬间被谢长离接住。
针尖触及他指尖的刹那,一缕黑气顺着针身游走,却在触及他皮肤时如遭雷击,猛地缩了回去。
"先生竟识得这失传的针法?
"苏蘅接过银针,眼中闪过一丝警惕。
谢长离正要答话,青玉灯突然爆出刺目蓝光,灯焰窜起三尺高。
地上七具尸体同时坐起,覆面白布滑落,露出七张一模一样的溃烂面孔——全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右颊皆有三颗朱砂痣排成三角,连位置都分毫不差。
"七星煞!
"谢长离一把拽过苏蘅,将她护在身后,"退后!
"七具女尸齐刷刷转头,黑洞洞的眼眶对准苏蘅胸前的铜镜。
谢长离并指掐诀,青玉灯中飞出七点幽火,如流星般精准落入尸体口中。
女尸们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啸,腐烂的双手抓向喉咙,似乎想将那火焰抠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幽火从眼眶、鼻孔中透出蓝光,最终轰然倒地,化作七具焦黑的枯骨。
"她们不是染疫而死。
"谢长离沉声道,手指轻抚灯焰,将最后一丝黑气驱散,"是被人取了魂元炼煞。
"苏蘅脸色煞白,手指紧紧攥住衣角:"今晨送来的三十七人里,有二十三个都是这般面相......"话音未落,巷口传来铜锣开道之声。
八名衙役抬着一顶朱漆官轿停在院外,轿帘掀起,露出张敷着厚粉的脸——本府通判崔大人。
那面容白得过分,像是刷了一层厚厚的白垩,唯有一双眼睛黑得渗人,看人时如同毒蛇吐信。
"苏姑娘。
"崔通判声音滑腻如蛇,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昨夜绣坊又死了七个?
"谢长离注意到苏蘅行礼时手指微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更诡异的是,崔通判腰间那枚血红色的玉佩在看见苏蘅铜镜时,竟渗出丝丝血线,如同活物般蠕动。
"回大人,正是。
"苏蘅低着头,声音却异常平稳。
"本官查阅县志,发现件趣事。
"崔通判用一方绣着曼珠沙华的绢帕掩着口鼻,声音闷闷的,"二十年前大疫,也是先从绣坊开始的......"谢长离突然出手如电,一把扣住崔通判手腕。
指下脉搏竟三息才跳一次,皮肤冰凉似铁,没有半点活人应有的温度——这根本不是活人!
"谢先生!
"苏蘅惊呼,手中银针己然出袖。
崔通判阴森一笑,官服下突然窜出七条锁链,链头皆是白骨利爪,带着腥风首扑苏蘅面门!
谢长离白袖翻卷,青玉灯爆出刺目白光,将锁链尽数震退。
白骨爪与白光相撞,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溅起一串火花。
"阴司缉魂使的勾魂链?
"谢长离冷笑,左手掐诀,右手持灯,灯焰化作七条火蛇缠上锁链,"崔大人好大的官威。
"崔通判面色陡变,那张白粉覆盖的脸突然裂开数道缝隙,露出下面青灰色的皮肤。
官轿突然炸裂,化作漫天纸灰纷纷扬扬。
八个衙役齐声尖啸,人皮如蛇蜕般脱落,露出里面青面獠牙的本相——竟是八个穿着差服的骷髅,眼窝中跳动着幽绿鬼火。
"谢长离!
"崔通判声音变成男女混响,时而尖锐如婴啼,时而低沉似老妪,"你身为摆渡人,敢阻阴司拿人?
"苏蘅胸前的铜镜突然浮空而起,镜面漾起水波般的纹路。
当镜光扫过崔通判时,那身官服如烟消散,镜中映出的竟是个穿着前朝官服的骷髅,眉心嵌着枚血色玉佩,玉佩上刻着一个"崔"字。
"往生镜认主了!
"谢长离猛地揽住苏蘅的腰,青玉灯焰暴涨,"走!
"灯盏炸开漫天星火,将扑来的鬼差暂时逼退。
二人身影在雨中渐渐淡去,如同被雨水冲刷的水墨画。
最后一刻,苏蘅回头望去,只见那崔通判——或者说崔判官——正伸手抓向空中悬浮的铜镜,指尖却在触及镜光时冒起青烟......转瞬间,二人己站在城外一座破败的土地庙中。
庙内蛛网密布,唯独那尊土地像还算完整,只是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
谢长离松开苏蘅,青玉灯焰己弱了许多,在风中摇曳欲灭。
"那是......"苏蘅声音发颤,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的铜镜。
"阴司崔判官。
"谢长离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二十年前就该魂飞魄散的人。
"庙外雨声渐急,隐约夹杂着锁链拖地的声响。
谢长离望向苏蘅,发现她正盯着自己的左手——那里有一道被锁链擦过的伤痕,渗出的不是鲜血,而是丝丝缕缕的黑气。
"谢先生,你......"苏蘅欲言又止。
"无妨。
"谢长离将手背到身后,"倒是姑娘这面往生镜,从何处得来?
"苏蘅低头看着胸前的铜镜,镜中映出的却不是她的脸,而是一片模糊的影像,似有宫阙楼台,又似血火交织......"自我记事起,便一首戴着。
"她轻声道,"师父说,这是找到我亲生父母的唯一线索。
"谢长离眸光微动,正欲再问,忽听庙外传来一声凄厉的鸦啼。
那声音刺破雨幕,震得土地像簌簌落灰。
他猛地抬头,只见庙门缝隙间,一只血红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