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达的行李箱轮子卡在公寓楼旋转门时，李兰洁正把最后一缸豆豉搬进储藏室。加拿大初秋的风卷着枫叶扑进来，带着浦东机场免税店的烟酒气息。
"爸爸！"小雨的欢呼卡在喉咙里——那个弯着腰和门框较劲的中年男人，竟穿着她视频里见过的旧灰夹克，只是后背新添了两道熨斗烫焦的印子。
张达从蛇皮袋里掏出的腊肉砸在地板上，像声沉闷的叹息。"这是你妈晒的萝卜干。"他踢开歪倒的老干妈瓶子，"不是说做小生意吗？搞得像化工厂..."
兰洁擦掉眼镜上的豆豉霉斑，突然看清丈夫鬓角的白霜。那些在视频里被美颜滤镜吃掉的岁月，此刻正在异国的阳光下纤毫毕现。他脚上那双裂口的皮鞋，还是三年前她亲手塞进收纳箱的。
深夜，兰洁在发酵室记录数据时，老张的鼾声穿透薄墙。这熟悉的节奏让她想起故乡春夜的蛙鸣，手指却不自觉地在培养皿上画起英文草签。当小雨的夜灯在门缝漏出暖黄时，她才发现自己写的是"LanJies Kitchen"而不是中文名。
家长会变成三个人的战场。张达攥着翻译器像握方向盘，每当金发老师提到"innovative education"就眉头打结。兰洁的笔记本上，"职业体验课"被着重圈出，旁边是苏西发来的食品博览会邀请函。
"让丫头去餐馆端盘子？"张达的茶杯重重磕在女儿画的餐垫上，"我们花这么多钱出国就学这个？"
小雨把刀叉摆成拒绝的十字："这是社会实践！妈妈当年不也在后厨..."
张达的调解词浸泡在洗碗池的泡沫里。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竟能流畅翻译"服务生"和"微生物学家"这两个词，却找不到对应"面子"的英文词汇。
冲突在感恩节爆发。当张达掀翻整桌实验器材，吼着"这些破罐子能换套房吗"时，晓芸正捧着首届亚裔创业者奖杯站在红毯上。直播镜头记录下她全程用英文致辞的瞬间，却不知道耳麦里循环播放着女儿偷录的吵架录音。
那晚兰洁蜷缩在发酵室，张达的烟头在窗外明明灭灭。二十年前他们这样隔着产房玻璃相望，那时他手里攥着的是保温桶而不是移民申请表。乳酸的微酸气息里，她摸到藏在柜底的存折——那个曾经装满购房梦想的小本子，现在记满各国客户的订单编号。
破晓时分，小雨发现父母并肩坐在露台。中间隔着三个空酒瓶，还有本摊开的相册：泛黄的结婚照挨着食品博览会金奖证书，女儿周岁照对面是"芸酿"商标注册文件。
"温哥华的月亮确实比老家亮。"张达忽然嘟囔。兰洁低头看丈夫笨拙地帮她包扎被玻璃划伤的手，发现那些曾让她安心的老茧，如今摩挲在获奖证书烫金字体上竟出奇相配。
次日清晨，厨房飘起久违的阳春面香气。张达围着女儿设计的卡通围裙，正把兰洁研发的辣酱往煎蛋上抹。"慢点发酵，"他把检修好的温控器推进墙角的仪器堆，"我带了老家的井水来。"
当第一瓶"双发酵"辣酱贴上中英双语标签时，小雨在实验记录本上画下DNA链：一条写着"传统"，另一条标着"创新"。旋转搅拌机轰鸣声中，兰洁看见丈夫在教苏西用算盘对账，金发碧眼的供应商正学着用微信扫码付款。
初雪降临那日，储藏室传来奇特的震动。张达红着脸举起最新作品——用泡菜坛子改造的低音炮，正在播放二十年前的结婚进行曲。小雨笑得打翻蜂蜜罐，金黄的琥珀里沉淀着三个人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