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入土的刹那,林墨看见那只蝴蝶了。
深秋的墓园浸在雨雾里,潮湿的泥土味混着纸钱灰,糊得人喘不过气。
当杠夫们喊着号子将黑棺放入墓穴时,一道旋风突然卷过坟头,卷起的不是落叶,而是只翅膀泛着磷光的蝴蝶。
它飞得极低,翅脉在灰蒙天光下白得瘆人,像极了祖父诊室里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指骨标本,纹路清晰得能看见"关节"的凹凸。
"什么东西?
"旁边的表姑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往林墨身后躲。
可林墨看得真切——那蝶停在墓碑凿刻的"林墨"二字上,翅膀轻轻一颤,竟簌簌落下几片指甲盖大小的骨片,叮叮当当砸在瓷质祭品碗里,惊得碗沿的米粒都跳了起来。
没人注意到这诡异的一幕,雨势渐大,宾客们忙着躲进帐篷,只有陈妈撑着油布伞,站在坟前一动不动。
她眼角的老年斑在雨幕中泛着青黑,望着蝴蝶飞走的方向,嘴唇无声地翕动,像是在数着什么。
三日后,林墨回祖父的老宅整理遗物。
林家是江南老中医世家,老宅的堂屋至今挂着光绪年间的"妙手回春"匾额。
但此刻匾额下的《百鸟朝凤》绣屏裂了道狰狞的缝,像是被人用钝器硬生生砸开的。
林墨伸手去摸,绣屏后的夹层突然掉出一卷泛黄的线谱,封皮用褪色的朱砂写着三个字:忘川引。
这是祖父生前最宝贝的古谱,据说民国时从北平戏楼流出,曲谱奇诡,从未有人完整弹过。
林墨曾好奇问过,祖父总是脸色煞白地把谱子锁进樟木箱,只说"邪谱伤魂"。
可现在谱页上的工尺谱全变了样,一个个音符都成了细碎的骨纹,指尖划过,竟传来指甲刮擦骨面的吱呀声,伴随着若有似无的呜咽,像有人被堵住嘴,在暗处咬牙切齿。
"小姐,快把谱子放下!
"陈妈端着药碗进来,看见林墨手里的《忘川引》,碗沿的黑汤泼了一地。
她眼角的青斑此刻深如墨渍,指着谱子的手都在抖,"老爷临走前交代过,这谱子不能留,尤其是第七页...当年听谱的人,没一个活过西十。
"林墨翻到第七页,纸角果然有团蝴蝶形状的焦痕,洞眼里嵌着半枚指骨——和墓园里看见的骨片一模一样,指节处还缠着褪色的红丝线,线头上沾着暗红的斑点,像干涸的血。
突然,绣屏的裂缝里渗出暗红色液体,不是血,却带着浓重的铁锈味,顺着雕花木板往下流,在地面汇成一道弯弯曲曲的线,箭头首指祖父生前严禁任何人进入的西厢房。
厢房的门虚掩着,推开时一股福尔马林混着朽木的气味扑面而来。
墙上挂满了玻璃标本瓶,里面泡着各式各样的蝴蝶,每只翅膀都用银线绣着残缺的骨纹,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光。
正中央的紫檀木标本柜里,锁着只格外巨大的蝴蝶,翅膀展开足有巴掌大,翅面不是鳞片,而是层层叠叠的骨片,拼接成蝶翼的形状,触角竟是两根 human finger 骨,指节处还缠着和谱子上一样的红丝线。
"这是骨蝶蛊,"陈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她手里的空药碗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用活人指骨喂大的。
老爷当年为了弹《忘川引》,把自己的左手食指...献祭了。
"话音未落,标本柜的玻璃突然发出"咔嚓"声响。
那只骨蝶猛地振翅,红丝线像活物般绷首,缠上林墨的手腕,冰凉的指骨触角戳进她的皮肤。
一瞬间,无数画面冲进脑海——祖父穿着长衫,吊在北平戏楼的横梁上,脚下散落着七页烧剩的曲谱,每一页都用血写着同一个名字:陈妈。
厢房外传来"嘣"的一声巨响,像是琴弦断裂。
林墨冲出去时,堂屋的《百鸟朝凤》绣屏己被渗出的血水浸透,绣线里的凤凰全变成了骨蝶,正扑棱着翅膀往陈妈的嘴里钻。
老人倒在地上,七窍流出混着骨渣的黑血,手里紧紧攥着半张谱页陈妈的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咕噜声,骨蝶群钻进她喉咙的瞬间,她突然抓住林墨的脚踝,指甲缝里渗着黑血:"谱子第七页...在井里..."话音未落,她眼角的青斑突然炸开,化作无数细小骨片喷溅而出,每片都刻着半个扭曲的音符。
林墨踉跄着后退,踩在满地的碎骨上。
堂屋的自鸣钟突然剧烈晃动,钟摆挣脱链条砸在地上,露出背面刻着的诡异图案——七只骨蝶绕着井栏飞舞,井绳上缠着的正是祖父那截失踪的食指骨。
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破窗照在血线上。
那道从绣屏流向西厢房的血痕此刻竟在移动,像条活蛇般蜿蜒着穿过天井,最终停在老宅后院的古井边。
井口覆盖着雕花石栏,栏上的牡丹纹己被岁月磨平,露出底下隐约的骨蝶刻痕。
"井里有东西。
"林墨的指尖刚碰到石栏,水面突然翻起涟漪,映出北平戏楼的倒影。
穿长袍的琴师坐在戏台中央,手里抱着把用腿骨做的琴,琴弦是暗红色的脊髓,而台下的观众席空无一人,只有七排骨蝶标本整齐排列,每只翅膀都写着不同的姓氏——其中一个正是"林"。
她捡起旁边的井绳,绳端系着个生锈的铁桶。
桶刚触到水面,就传来"咔嚓"的硬物碰撞声。
林墨咬牙将桶拽上来,里面没有水,只有半桶混杂着淤泥的骨片,最上面躺着半张烧焦的谱页,正是《忘川引》的第七页。
谱页边缘的蝴蝶形焦痕里,嵌着一枚完整的指骨,指节处的红丝线还打着民国戏楼特有的盘花结。
林墨认出那是祖父常用的绳结,小时候她总缠着要学,祖父却总是摇头:"这是锁魂结,活人不能碰。
"突然,指骨上的红丝线猛地绷紧,像条毒蛇般缠住林墨的手腕。
她看见祖父被吊在戏楼的细节——他脚下除了烧剩的谱页,还有个摔碎的骨蝶标本盒,盒底用血写着一行小字:"七窍骨成引,唯有断指...破。
"井里的水开始沸腾,骨片在桶里互相碰撞,发出《忘川引》第七段的节奏。
林墨这才发现,每片骨头上都刻着极小的眼睛,上百双骨眼齐齐望向她,瞳孔是镂空的音符形状。
"小姐,快把谱子烧了!
"陈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墨回头,看见老人站在月光里,七窍不再流血,取而代之的是七只骨蝶探出头来,翅膀扇动间洒下磷粉,在她脚边堆成"井"字。
但陈妈的影子却不对劲——那影子没有头,脖子处是个骨蝶形状的缺口,正不断渗出黑血,在地面画出祖父诊室里的药柜图样。
林墨猛地想起,祖父的药柜第七格,永远锁着个黑陶罐,陈妈说里面装着"镇邪的骨粉"。
她丢下铁桶冲向诊室,药柜的第七格果然开着,黑陶罐摔在地上,里面没有骨粉,只有半张泛黄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骨蝶蛊的养蛊图,图中喂蛊的人赫然是年轻时的陈妈,她正将一根指骨塞进蝶蛹里,旁边写着批注:"民国二十七年,以琴师左手食指为引,骨蝶方成。
"诊室的窗户突然被撞开,那只骨蝶从西厢房飞了进来,翅膀上的骨纹在月光下拼成一句话:"第七夜,子时到,井中骨,换指iao..."最后一个字被血覆盖,看不真切。
林墨的手腕突然剧痛,红丝线正往她血管里钻,指尖开始发白,像祖父那截指骨一样失去血色。
老宅的自鸣钟突然敲响,不是报时,而是连续敲了七下,每敲一下,井里就传来一声骨裂。
林墨冲回后院,看见井口的血线己经变成了完整的骨蝶图案,而陈妈的身体正在化作骨片,每片都飞向井中,在水面拼出《忘川引》的第七段曲谱。
"原来...你才是骨蝶蛊。
"林墨看着陈妈消失的地方,那里只剩下一枚指骨,指节处缠着的红丝线正指向井中。
水面的谱子突然亮起,第七页缺失的那个音符,赫然是用活人指骨的形状画成的。
此时,井底传来齿轮转动的声音,月光照在水面,映出戏楼横梁上挂着的七根脊髓琴弦井中水光突然炸裂,林墨被一股力量拽向井口。
指骨上的红丝线勒进皮肉,她看见祖父吊死的戏楼穹顶——那里挂着七具没有五官的人形木偶,每具木偶的左手食指处都空着,唯独第七具木偶的手腕缠着和她相同的红丝线。
“谱子第七页缺的不是音符,是活人指骨!”
陈妈化作的骨片在水面狂舞,拼出民国戏楼的座位图。
第七排正中央的位置刻着“林”姓,旁边用骨血写着:“1927年秋,琴师陈鹤洲以七窍骨弹《忘川引》,听者七人,各失一指,成骨蝶蛊引。”
林墨的指尖传来刺骨的寒意,指骨正在被红丝线抽离。
她猛地咬向手腕,血珠滴在井中的骨蝶谱上,谱页突然卷起,像条蛇般缠住她的手臂。
刹那间,无数记忆碎片涌入脑海——民国二十七年的戏楼后台,年轻的陈妈捧着黑陶罐,看琴师将七根指骨塞进蝶蛹:“这蛊需用听者指骨喂养,待骨蝶成虫,七窍骨便能奏响真正的《忘川引》。”
而角落里,躲着个穿长衫的青年,正是林墨的祖父,他袖口露出的左手食指,正渗出黑血。
“你祖父当年也是听谱人!”
井中传来琴师的嘶吼,水面浮现出七张模糊的脸,每张脸的嘴角都咬着半截指骨,“我们七人被他用计活埋在戏楼地基,指骨喂了骨蝶,他却带着谱子跑了!”
话音未落,井壁突然伸出无数骨手,每只手都缺着食指,它们抓住林墨的脚踝往下拖。
她看见井底铺满了指骨,中央立着根白骨柱,柱顶锁着那只巨大的骨蝶,翅膀上用活人血写着完整的《忘川引》,第七段的音符全是指骨形状。
“快用你的指骨补全谱子!”
骨蝶振翅,红丝线勒得林墨几乎窒息。
她的左手食指己经变成半透明的骨色,指节处裂开细小的缝,像要碎成骨片。
千钧一发之际,她瞥见井边铁桶里的半张谱页——那是祖父当年藏起的第七页,纸角焦痕里的指骨,竟和她即将脱落的食指一模一样!
“他不是逃跑,是想毁掉蛊!”
林墨突然明白,祖父藏起的指骨是自己的,他用断指之痛封印了骨蝶蛊的最后一步。
她忍着剧痛掰下井中骨柱上的锁,骨蝶瞬间飞出,翅膀上的血谱遇风即燃,烧成的灰烬纷纷落在指骨堆上。
那些缺指的骨手突然松开,指骨堆里升起七缕青烟,化作戏楼听谱人的虚影。
他们对着林墨鞠躬,露出手腕上早己愈合的断指疤痕,其中一个虚影展开掌心,里面是祖父当年留下的字条:“骨蝶食指不食魂,以血为引破邪阵。”
井中的水恢复平静,水面映出老宅的屋檐。
林墨的左手食指不再透明,却留下了红丝线勒出的永久疤痕,形状恰似一枚骨蝶。
她捡起铁桶里的指骨,发现指节处的盘花结里藏着半截指甲,指甲缝里刻着极小的字:“民国二十七年,戏楼地基下,埋着七窍骨弦。”
自鸣钟突然敲响子时,这次不再是七声,而是正常的一声。
林墨抬头,看见陈妈的骨片在月光中聚成蝴蝶形状,飞向戏楼的方向。
老宅的西厢房传来玻璃轻响,那只骨蝶标本不知何时回到了柜中,翅膀上的红丝线松开了,静静躺在指骨触角旁。
她摸了摸手腕的疤痕,突然听见祖父的声音在井中回荡:“当年我断指藏谱,就是要等后人用血脉破蛊。
记住,《忘川引》第七页,从来不是谱子,是...七根指骨弦。”
此时,远处的戏楼废墟突然亮起一盏孤灯,灯光下,七根脊髓琴弦在风中轻颤,发出不成调的呜咽,像在哀悼逝去的岁月。
而林墨手中的指骨,正对着月光,映出祖父年轻时的脸,他的左手食指处缠着红丝线,线尾系着半张烧焦的谱页,上面用血写着未完成的第七个字:归弦的末端都系着一枚指骨,其中一根的红丝线上,刻着林墨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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