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二十一年素有“江尾海头”之称的江阴县，如同水墨画卷一般铺开，然而，在这画卷的一角，剪金巷却似一笔被遗忘的墨渍，狭窄、幽深。
巷子深处，一座青砖小院静默矗立，院门紧闭。
门外，却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绫罗绸缎，鬓影衣香，一群非富即贵的人物挤在巷口，个个面带焦灼与期盼。
他们身后的家仆，更是提溜着满当当的食盒、果篮，里面是时鲜的瓜果菜肉，甚至还有几尾活蹦乱跳的长江鲥鱼。
院内，与门外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
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影，斑驳地洒在藤椅上。
一个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身着寻常的细麻布衣衫，正懒洋洋地躺着，手中一把半旧的蒲扇不紧不慢地摇着。
他便是陆瑾，眉目清秀，肤色白皙，神态间却带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疏懒与洞察。
“小三角，外头如何了？”
陆瑾眼皮未抬，声音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
一个半大小子，约莫十一二岁，正撅着屁股，脑袋几乎要塞进门缝里。
听见问话，他猛地回头，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瑾哥儿，瑾哥儿！
又多了好几拨人！
怕不是比昨日还多哩！”
他一溜小跑奔到陆瑾跟前，眉飞色舞。
陆瑾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蒲扇依旧摇着，不疾不徐。
“嗯，既然如此，那便开工吧。”
他放下蒲扇，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掸了掸衣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信步向着内里的堂屋走去。
与此同时，剪金巷巷口，一个简陋的茶摊。
两个汉子正敞着满是汗渍的麻布短衫，占据了一张歪歪扭扭的木桌。
他们的脚边，是一只破旧的竹篮，里面随意摆着几个被捏出指印的果子。
其中一个瘦长脸的泼皮，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几乎要黏在不远处的茶娘子身上，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股子黏腻的语气问同伴。
“哥哥，这茶娘子可真勾人啊，你说她脸黄辣辣的也没甚看头，可就是扯着俺的眼珠子。”
茶娘子孙氏，正倚在棚柱上悠哉地嗑着瓜子，似乎对周围的目光浑然不觉。
暑气蒸腾，她不时抬起手背，轻轻拭去额角沁出的细密汗珠，顺带着将一缕散乱的鬓发拢到耳后，腰间系着一条浆洗得发白的围裙，将那本不甚纤细的腰肢束得更紧，可偏偏往下，身形却猛然丰腴起来，形成一个夸张的葫芦形状。
另一个身材敦实如石墩的，显然比同伴要清醒一些。
他毫不客气地朝那瘦长脸的后脑勺拍了一下。
“今日还有正事，莫在这里耍疯！”
瘦长脸吃痛，悻悻地收回了目光，端起桌上粗劣的瓦碗，将里面的茶水一饮而尽。
“茶娘子，结账！”
“十文钱。”
茶娘子眼皮都未曾掀动一下，吐出一片瓜子壳，声音平淡无波。
那为首的汉子，肩宽背厚，他从怀里摸索一阵，掏出十文铜钱，“啪”地一声拍在桌上。
他接着双手抱拳，对着茶娘子，语气竟客气了几分：“茶娘子，俺是临安府仁和县张青，道上兄弟给几分薄面，都唤俺一声‘镇三山’，身后的是俺兄弟张红。
敢问娘子，陆县尉可是住在此地？”
孙氏伸向桌面的手，在半空中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缩了回来，又磕开一颗瓜子，不紧不慢地用舌尖顶出瓜子壳，开口道：“五十文。”
“甚？！”
张青一愣，铜铃般的眼睛瞪了起来，“一碗茶，怎地就要五十文了？”
张红也面露不忿，手不自觉地摸向了腰间。
“在这儿吃茶，就是五十文。”
茶娘子终于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镇青山，以及他身后蠢蠢欲动的那个汉子，语气依旧是那般不咸不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巷口的风似乎都凝滞了片刻。
张青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这价钱，都可以找个半掩门快活一下了。
“你这茶摊莫非是黑店？
你这茶……”张红手中捧着竹篮，梗着脖子吼到一半，便被张青一把提了回去。
“这位娘子，你莫不是搞错了？
你刚才分明说的是十文。”
张青拉开短打的双襟，不经意的扇了扇风，露出了身上的刺青。
孙氏继续嗑着瓜子，双目盯着张青说道：“只喝茶十文钱，若是想打听陆县尉，就是五十文，不若，你上别的地方去打听？”
张红拉了拉张青的手，说道：“大哥，俺们上别家打听去，此处又不是只有她一个活人！”
张青沉思了片刻，便在怀中摸了摸，摸出一件银物什，放在了桌子上。
孙氏没有急着去拿那件银物什，放下手中的瓜子，理了理鬓发，“小本买卖，我可找不出零碎。”
“茶娘子说笑了，只要路对，莫说是五十文，五百文也是值的。”
“得嘞！”
茶娘子喜笑颜开，像变戏法一般，衣袖扫过桌面，那十文钱和银物什便不见了踪影。
“径首到底，右转，青砖小院带着大槐树的便是了。”
……“俺们这不是被那茶娘子宰了么，哥哥，你如何忍得了这口恶气。
平日里只有俺们干这勾当，没想到今日……”“慎言！”
张青止住脚步，张红首接撞上了他的后背。
“你莫不是真当那婆娘是个雏？
没点道行，敢在阎王殿卖香烛？”
张红显然没有理解张青的意思，但此时，眼前巷子的一幕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张青低声怒骂道：“看到没，这就是拜佛要拜真菩萨！
要是真能让俺们脱困，莫说五十文，五百文，就算要俺半条命，俺也愿意！”
说着他看向那群仆人手中的礼物，真真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张青嫌弃地瞥了一眼张红手中的几个果子，抬脚就踹，“你这是给你爹去上坟呢！
俺让你备份厚礼，你这厮就备这几个破果子！”
张红不服气，扯着脖子吼道，“俺身上哪来钱财！
财货不都被劫了去嘛！
这些果子还是俺去偷来的！”
“你若坏了俺的大事，俺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吱呀老旧的大门刚裂开道缝，门外的人便涌了上去。
“这是我家老爷送给大人的明前龙井。”
“小哥，你就让我进去吧，我都来了三回了……”“小哥，这些铜钱你先收下，就让我家老爷去见上一面吧。”
“尔等的东西都拿回去吧，我家大人从不收礼，都依着我家大人的规矩！
你们莫要挤，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张青踮起脚尖向着里处张望，发现一个年约十一二岁的半大小子，正在对着人群训斥。
围着的人群面孔上没有丝毫的反感，反而都躬着腰，一脸的讨好，望着这半大小子可以放他们进去。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往往皆为利往，不外如是。
看到恁许多人排队，张青心中焦急，这可是要排到甚时候去。
“让让！
都特娘的给老子让让！”
张青，心下一横，仗着自己有着几分武艺，凶神恶煞般地往里挤，张红也跟在身旁帮忙。
一名家仆打扮的人被撞倒在地，转头怒喝：“你是何人，竟不懂此地的规矩？”
张青亮了亮他沙包大的拳头，“规矩？
俺的拳头就是规矩，你若不服，咱出去练练？”
众人看着张青二人泼皮无赖的做派，皆是敢怒不敢言。
等到张青挤到了前头，立马换了一副面孔，脸上努力地挤出笑容，从怀中摸出几十枚铜钱，递了过去，“俺是临安府仁和县张青，今日特来拜访，不知这位小哥，可否行个方便？”
小三角身高并不高，他看向此时与他齐平的张青，脸上不由的一阵鄙夷，“你个临安府的外人，来做甚！”
身后的张红刚想上前开骂，又被张青一把拉开，张青笑咪咪地说道：“俺们这不是有了难处么，还望大人可以给施以援手。”
小三角没有去接张青递上来的钱，反而手指了指张红怀中：“把你那果子拿来与我看看。”
张红愣了一下，张青赶紧抢过那篮果子，塞到小狗子的怀里。
小三角细细地看了眼果子，说道：“你排第二个，切莫在此地生事。”
说完，他便转身进了门里。
“俺省的。”
张青答应的爽快，排第二个，他还等的起。
接着小三角领着另外一个人进了门内，那人手中提着一个小酒坛。
张青眼尖，那酒正是临安府丰乐楼出品的“宣碧赐香”，他虽从未吃过，也知道这酒也不是寻常人家能吃的起的，这可是当今官家赐名的酒！
一些没有被小三角问话的人，纷纷朝着张青围了过来。
“这位好汉，你分明是最后一个来的，为何可以排在第二个，有何门道？”
张青抖了抖衣衫，回头神气地看了一眼张红，张红恍然大悟，心中不由得崇拜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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