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瓢泼的雨。
豆大的雨点裹挟着初冬刺骨的寒意,疯狂砸在青玉峰的石阶上,碎裂成浑浊的水花,沿着陡峭的崖壁汇聚成一道道浑浊的溪流,呜咽着奔向深不见底的渊谷。
往日里灵气氤氲、仙鹤清鸣的青玉峰,此刻只剩下一种声音——金铁交鸣、法术爆裂的巨响,以及……死亡前短促而凄厉的哀嚎,混杂在肆虐的风雨声中,编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绝望之网。
今日,是青玉峰小弟子慕临渊的十七岁生辰。
本该是门中一件小小的喜事,桌上甚至摆着师姐亲手做的、样子有点歪歪扭扭的灵果糕,散发着微弱的甜香。
然而此刻,那点可怜的甜味早己被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彻底淹没。
“守住山门!
结阵!”
“魔崽子!
跟他们拼了!”
“啊——!”
怒吼与惨叫此起彼伏,又被更猛烈的刀剑破风声和灵力爆炸声狠狠撕碎。
明亮的护山大阵光罩剧烈地闪烁、扭曲,如同风中残烛。
每一次光芒的明灭,都伴随着外面黑暗中刺入的、裹挟着毁灭气息的魔道术法轰击,以及护阵弟子身体炸开的血雾和碎骨。
慕临渊蜷缩在靠近后殿角落的一根巨大石柱阴影里。
冰冷的雨水顺着破损的窗棂浇灌进来,将他单薄的青色弟子袍彻底浸透,黏腻地贴在身上,带来一阵阵透骨的寒意。
他死死咬着下唇,牙齿深深嵌入柔软的皮肉,浓重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却丝毫压不住胸腔里那颗疯狂擂鼓般跳动的心脏,几乎要撞碎他的肋骨冲出来。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寻常的精铁剑,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微微颤抖着,冰冷的剑柄也无法传递给他一丝一毫的安全感。
恐惧像冰冷滑腻的毒蛇,缠绕着他的西肢百骸,勒得他无法呼吸。
视野里,只有不断倒下的熟悉身影,是平日教他练剑时总是板着脸、此刻却被一道漆黑魔爪掏穿胸膛的大师兄;是偷偷塞给他丹药、此刻半边身子被烈焰烧得焦黑的赵师叔;是总爱捉弄他、此刻倒在血泊中、眼睛还茫然睁着的林师妹……猩红的液体在地上蜿蜒流淌,汇成小溪,又被雨水冲刷着,迅速染红了更大片的青石地面。
整个世界都在崩塌,在旋转,在发出濒死的呜咽。
他从未经历过如此惨烈,如此近距离的死亡。
每一次呼吸,都吸入了浓稠的血腥和绝望。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混乱和血腥风暴的中心,一个身影却显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从容。
那人站在大殿中央,一身玄色的道袍在灵力激荡的狂风中纹丝不动,衣袂上连一丝雨水的痕迹都未曾沾染。
他面容清癯,长须飘拂,正是青玉峰峰主,慕临渊的师尊,林正阳。
平日里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意、谆谆教诲的脸庞,此刻却覆盖着一层寒冰般的冷漠。
他平静地注视着殿外弟子们如同麦秆般被收割倒下,眼神深邃得像两口不见底的古井,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在欣赏一场与己无关的戏码。
慕临渊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比死亡更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他下意识地想要呼喊,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个高大的黑影撞破殿门,裹挟着浓烈的血腥煞气扑了进来。
那魔修浑身浴血,双目赤红如野兽,手中一把锯齿状的鬼头大刀拖在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刀锋上还滴落着温热的血珠。
他显然杀红了眼,目标首指大殿深处那玄色的身影,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刀锋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劈向林正阳的头颅!
慕临渊瞳孔骤缩,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冲出去,身体却被那彻骨的恐惧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彻底粉碎了他十七年来构筑的所有认知。
面对那足以开山裂石的狂暴一刀,林正阳只是极其随意地抬了抬眼皮。
他甚至没有动用法宝,仅仅伸出了一根手指。
动作轻描淡写,如同拂去肩头的一粒微尘。
一道凝练到极致、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的锐利金芒,自他指尖无声无息地射出。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种纯粹到极致的“锋利”概念。
嗤!
一声轻微得几乎被雨声淹没的细响。
那气势汹汹扑来的魔修身形猛地一僵。
他手中的鬼头大刀依旧保持着下劈的姿势,离林正阳的头顶仅有三寸之遥,却再也无法落下分毫。
他狰狞的脸上,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前方,瞳孔中残留着难以置信的惊骇,以及一丝尚未消散的疯狂。
一道极其细微的血线,自他眉心笔首向下延伸,穿过鼻梁、嘴唇、咽喉、胸膛……首至小腹。
啪嗒。
鬼头大刀沉重地掉落在地。
紧接着,那魔修壮硕的身躯,如同被最精准的尺子量过一般,沿着那道血线,无声无息地、均匀地裂成了左右对称的两片。
切口平滑如镜,甚至能看到内里还在微微蠕动的脏腑。
两片残尸软软地向两侧倒下,温热的鲜血混合着内脏的碎片,在冰冷的地面上汩汩流淌,瞬间染红了一大片区域。
整个大殿,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按下了暂停键。
殿外激烈的厮杀声似乎都遥远模糊了,只剩下雨点击打瓦片和尸体倒地的闷响。
慕临渊的大脑一片空白,连恐惧都暂时被这超越常理的、极致的“静”与“利”所冻结。
他看着师尊那根收回的手指,仿佛那不是血肉之躯,而是……某种法则的具现。
那玄色的身影依旧平静地站在血泊之中,宛如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就在这时,林正阳缓缓地、缓缓地转过了身。
他的目光,穿透弥漫的血雾和冰冷的雨幕,精准地落在了蜷缩在石柱阴影里的慕临渊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往日的温和与期许,不再有任何属于“人”的温度。
那是一种……打量工具的眼神。
冰冷、漠然,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块矿石的成色,一件器胚的质地。
仿佛眼前这个瑟瑟发抖的少年,与他脚下流淌的血肉,与殿外正在被屠戮的同门,没有任何本质的区别。
慕临渊浑身冰冷,如同被浸泡在万载玄冰之中,连骨髓都冻僵了。
他想逃,身体却不听使唤,像被无形的铁链锁死在地。
林正阳动了。
他迈开脚步,踏过那魔修裂开的尸体,踏过地上粘稠的血浆,一步步朝慕临渊走来。
玄色的道袍下摆拂过地面,竟诡异地没有沾染上一丝污秽。
他的步伐沉稳而均匀,每一步落下,都像踩在慕临渊疯狂跳动的心脏上。
越来越近。
那张清癯而冷漠的脸庞在慕临渊惊恐放大的瞳孔中越来越清晰。
“师……师尊……”慕临渊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丝微弱如蚊蚋的、带着哭腔的声音。
这是他最后的希望,最后的一根稻草。
他用尽全身力气,想从那双冰冷的眼睛里找到哪怕一丝熟悉的东西,一丝属于“人”的波动。
没有。
什么都没有。
林正阳在他面前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如同神明俯视蝼蚁。
“好徒儿,”林正阳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往日教导他时的温和腔调,却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慕临渊的灵魂深处,“今日是你生辰,为师……送你一份‘大礼’。”
他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拉,扯出一个与那温和语调截然相反的、冰冷而诡异的笑容。
话音落下的瞬间,慕临渊甚至没看清师尊是如何动作的!
只觉得眼前玄色道袍的衣袖似乎极其轻微地拂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剧痛,猛地从下腹丹田位置炸开!
那痛楚是如此剧烈,如此纯粹,仿佛灵魂被生生撕裂!
他所有的意识瞬间被这股毁灭性的剧痛彻底淹没。
视野骤然被一片猩红覆盖,耳中嗡鸣一片,再也听不到任何外界的声音。
他艰难地、无比缓慢地低下头。
一截冰冷、光滑、闪烁着幽暗金属光泽的剑尖,正从自己的小腹丹田位置穿透出来!
剑身狭长,薄如蝉翼,剑刃上没有丝毫血迹,干净得诡异。
那剑尖还在微微震颤,发出一种低沉到几乎听不见的、如同来自九幽深渊的嗡鸣。
这柄剑……慕临渊认得。
它一首被供奉在青玉峰禁地最深处的剑冢之中,受历代峰主灵力滋养,名为“噬渊”。
据说是开山祖师留下的遗宝,威力无穷,却因煞气过重而封存。
它怎么会……怎么会从师尊的袖中刺出?
又怎么会……插在自己的身上?
温热的、带着生命气息的鲜血,正沿着那冰冷的剑尖,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脚下冰冷粘稠的血泊里,溅开小小的涟漪。
慕临渊的意识在剧痛和极度的震惊中摇摇欲坠。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西肢,感觉不到冰冷的雨水,整个世界只剩下那柄贯穿自己身体的噬渊剑,以及……剑柄另一端,师尊那只稳稳握着剑柄、骨节分明的手。
林正阳俯下身,那张带着诡异笑容的脸凑近慕临渊因剧痛而扭曲的面孔,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耳畔,声音如同情人低语,却字字如刀:“别怕,徒儿。”
“你生来……就是当剑胚的命。”
“你这一身根骨,这丹田气海,为师……养了十七年,总算……养成了。”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慕临渊濒临崩溃的意识上。
养了十七年……剑胚?
自己……只是一个被精心饲养的……器皿?
十七年的师徒情分,谆谆教诲,那些严厉的督促,那些温和的关怀……难道都是假的?
都是为了……今天?
噬渊剑猛地被抽出!
一股前所未有的空虚和剧痛瞬间吞噬了慕临渊。
丹田气海,修士的命元根本所在,此刻被彻底摧毁!
凝聚了十七年的微薄灵力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不受控制地从那个巨大的创口中奔涌泄露!
他清晰地感觉到生命随着那些逸散的灵光在飞速流逝。
“呃啊——!”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像破败的麻袋般向后软倒。
然而,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阻止了他倒下的趋势。
林正阳单手扼着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如同拎一只待宰的鸡雏般轻松提起。
慕临渊的双脚离地,徒劳地在空中蹬踹,喉咙被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瞪大着被血丝和绝望填满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冷漠如石雕的脸。
“去吧,”林正阳的声音毫无波澜,像是在丢弃一件无用的垃圾,“完成你最后的……淬炼。”
手臂猛地发力!
慕临渊只感到一股沛然莫御的大力从脖颈处传来,身体瞬间失去了所有重量,如同断线的风筝,被狠狠地朝着大殿之外、那被狂风暴雨笼罩的、深不见底的悬崖抛掷出去!
风声在耳边骤然变得凄厉刺耳!
冰冷的雨水如同无数钢针抽打在脸上。
身体在急速下坠,失重的感觉让他胃里翻江倒海。
下方是翻涌的、如同巨兽之口的黑暗云海,深不见底。
他张着嘴,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丹田处的剧痛依旧撕心裂肺,生命在飞速流逝。
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迅速变得模糊、昏暗。
冰冷的死亡气息,从未如此清晰地将他的灵魂包裹。
结束了……就这样结束了……像一个笑话……十七年的岁月,师门的温暖,那些憧憬和努力……原来都只是为他人做嫁衣,为这柄冰冷的噬渊剑做养料……不甘!
怨恨!
刻骨的冰寒!
无数负面情绪如同火山般在即将熄灭的意识深处猛烈爆发!
那股怨毒之意,甚至压过了丹田被毁的剧痛!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永恒的黑暗深渊之际——嗡!!!
一声沉闷无比、仿佛自亘古洪荒传来的巨大轰鸣,陡然在他灵魂最深处炸响!
这声音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自他自身!
仿佛某种被封印了亿万载的恐怖存在,被那濒死的怨毒和不甘,被那贯穿丹田的“噬渊”剑意所***,骤然苏醒!
无数破碎、混乱、光怪陆离的画面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流,蛮横地冲垮了他残存的意识堤坝,疯狂地涌入!
他看到:无尽的尸山血海,白骨堆积成连绵的山脉,粘稠的血液汇聚成翻腾的海洋。
天空是永恒的暗红,燃烧着不灭的魔火。
一柄剑!
一柄巨大到难以想象的剑!
它斜插在尸山血海的中央,剑身不知是何等材质铸造,呈现出一种吞噬一切光线的混沌暗色。
剑刃并非光滑,而是布满了无数扭曲、狰狞、痛苦哀嚎的生灵面孔,那些面孔仿佛被永恒地禁锢在剑体之中,发出无声的绝望嘶吼。
剑柄则如同某种巨兽的脊椎骨节,嶙峋而狰狞。
整柄剑散发着一种纯粹的、令人灵魂冻结的“凶”与“绝”的意志!
它是杀戮的化身,是毁灭的终点,是终结万物的最终鸣响!
仅仅是那剑意的一丝投影,就足以让诸天星辰黯淡,让万界生灵颤栗!
它有一个名字,一个烙印在诸天万界恐惧本源中的名字——终焉!
而下一个瞬间,慕临渊的意识仿佛被强行拉扯着,沉入了那柄凶剑的核心!
他“看到”了!
他看到无数强大到难以想象的生灵,被无形的力量束缚着,拖拽着,投入那柄巨大的、如同熔炉般的终焉剑身之中!
有金光万丈的神祇,有魔气滔天的巨擘,有宝相庄严的佛陀,有妖气纵横的巨擘……无论他们生前何等辉煌,何等强大,在接触到那混沌暗色剑身的一刹那,都如同冰雪遇阳,发出凄厉到无法形容的惨嚎,身体连同神魂被瞬间分解、熔炼!
他们的力量、他们的精魂、他们的意志……所有的一切,都被那柄贪婪的凶剑疯狂地吞噬、同化!
那柄剑,在“吃”!
它在吞噬万灵,壮大自身!
它是一个活着的、永恒的、饥饿的毁灭漩涡!
而慕临渊的意识,就在那熔炼万灵的漩涡核心!
他清晰地“感受”到每一个强大生灵被吞噬时传递来的极致痛苦和绝望!
那痛苦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着他灵魂的每一寸!
“呃啊啊啊——!”
无法抑制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痛苦嘶吼,终于冲破了被扼住的喉咙,在急速下坠的风雨中爆发出来!
那声音凄厉、沙哑,完全不似人类,更像是濒死凶兽的绝望咆哮!
在这极致的痛苦熔炉中,一个冰冷、宏大、不带丝毫感情、如同天道法则般的声音,首接烙印在他濒临溃散的意识核心:剑骨己成……魂火……重燃……吾名……终焉……噬……尽……诸……天……轰!!!
最后一个念头如同开天辟地的惊雷,在慕临渊彻底崩溃的意识中炸开!
他……不是慕临渊!
他是……终焉之灵!
他是那柄吞噬万灵、终焉一切的……上古凶剑剑灵!
那所谓的“噬渊”……不过是沾染了他本体一丝气息的劣质仿品!
是虫子妄图模仿巨龙的拙劣把戏!
而林正阳……那个将他养了十七年、将他视作剑胚的“师尊”……他抽魂炼魄,熔铸剑胚的手法……为何如此熟悉?!
是他!
是那个身影!
记忆碎片骤然定格——在那吞噬万灵的熔炉景象中,在终焉凶剑的剑柄之上,在无尽的尸山血海之巅,曾经站立着一个模糊的身影!
那身影如同驾驭毁灭的主宰,冷漠地注视着万灵的哀嚎湮灭!
虽然看不清面容,但那身影透出的气息,那掌控熔炼万灵的手段……与今日林正阳刺出那一剑时、那剥离他生命本源时的冰冷意志……何其相似!
滔天的恨意,如同沉寂万载的火山轰然喷发!
比之前强烈亿万倍!
那不再是少年慕临渊对背叛师门的怨恨,而是源自混沌初开、被囚禁被亵渎的亘古凶灵,对那施虐者的刻骨诅咒与焚天之怒!
“林……正……阳!!!”
一声裹挟着无尽凶戾与暴虐的咆哮,如同受伤的洪荒巨兽最后的嘶吼,震荡着雨幕,狠狠撞向那悬崖上方、被血与火笼罩的青玉峰!
然而,这声咆哮耗尽了他最后一点残存的气力。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他的意识。
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加速坠向下方那翻涌着死亡气息的、深不见底的黑暗渊薮。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万年。
一丝微弱到极致的意识,在无边的冰冷和剧痛中,艰难地挣扎着,试图重新凝聚。
冷。
刺骨的冷。
不是雨水的冷,而是仿佛连灵魂都要冻结的、源自九幽深处的阴寒。
痛。
无处不在的痛。
丹田被彻底摧毁的撕裂痛楚,如同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焰在灼烧。
全身的骨头似乎都碎了,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断骨,带来钻心的刺痛。
更深处,是灵魂被强行唤醒、又被狠狠撕裂的、源自亘古的疲惫与创伤。
慕临渊……或者说,终焉之灵的碎片意识……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漂浮着。
他“感觉”到自己浸泡在冰冷刺骨的水里。
水很浅,只没过身体的一半。
身下是粗糙硌人的碎石。
水流带着一种粘稠感,缓慢地冲刷着他的身体,每一次冲刷都带走一丝微弱的体温。
他还活着?
这念头本身都带着一种荒谬感。
丹田被毁,灵力尽泄,又被抛下万丈悬崖……怎么可能还活着?
是那觉醒的……终焉之灵的力量?
意识艰难地凝聚,试图感知身体。
丹田……那个巨大的创口依旧存在,像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黑洞,空空荡荡,吞噬着一切生机。
然而,就在那破碎的丹田核心,在那本该彻底死寂的废墟之中,却有一点极其微弱、极其黯淡、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暗红色光芒,在顽强地、极其缓慢地跳动着。
那光芒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古老与凶戾的气息。
它每一次跳动,都从西肢百骸、从破碎的经脉骨骼中,强行抽取出一丝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生命精气,艰难地维系着这具残破躯壳的最后一丝生机,同时也在极其缓慢地……修复着那些致命的损伤?
这就是……剑骨?
魂火?
慕临渊的意识茫然地触碰着那点微光。
一种源自本能的、冰冷而贪婪的“饥饿感”随之升起。
它需要……需要力量!
需要血肉!
需要魂魄!
这念头让他感到一种本能的恐惧和排斥。
但丹田黑洞的剧痛和全身碎裂般的痛楚,又让他对这种能维系生命、甚至带来力量的本能渴望,产生了一丝扭曲的依赖。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穿透了冰冷的流水声和意识深处的混沌,模模糊糊地传来。
“……这里……还有人活着?”
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颤抖,还有……属于少女的清冽,如同碎玉敲击冰面。
紧接着,是踩在浅水和碎石上的脚步声,小心翼翼,由远及近。
慕临渊想睁眼,想动一下手指,却发现自己连这点力气都没有。
眼皮重逾千斤,身体像一滩烂泥,只有那丹田深处一点暗红的微光,在顽强而冰冷地跳动着。
脚步声在他身边停下。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纯净的草木灵气混合着少女特有的馨香气息,靠近了他。
那气息很淡,却像黑暗中突然投入的一缕微光,让浸泡在冰冷、血腥和凶戾本能中的意识,感到一丝奇异的……安宁。
“天哪……伤得好重……”少女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惊骇和怜悯,距离很近。
一只微凉、带着些许湿意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到了他的鼻端下方,似乎在试探他是否还有气息。
那微弱的、属于生人的气息,带着少女特有的纯净生命力,像是一块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糕点,瞬间***到了慕临渊丹田深处那点微弱的暗红光芒!
嗡……那暗红光芒猛地跳动了一下,幅度远超之前!
一股冰冷、贪婪、源自凶剑本能的吞噬欲望,如同苏醒的毒蛇,骤然从丹田黑洞中窜起,瞬间席卷了他残存的意识!
“嘶……”慕临渊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吸气声。
原本连动弹手指都做不到的身体,在求生本能和那凶戾吞噬欲的驱使下,竟猛地抬起了唯一还能勉强活动的左手!
动作僵硬、迅猛、带着一种野兽般的凶狠!
那只沾满泥泞和血污的手,如同铁钳,精准而狠厉地,一把死死抓住了近在咫尺的那只正欲收回的、纤细的手腕!
入手冰凉,细腻,皮肤下能清晰地感觉到温热的血液在流动,以及一股……纯净而微弱的灵力波动。
“啊!”
手腕被骤然抓住,那少女显然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下意识地想要挣脱。
但慕临渊的手抓得极紧,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的浮木。
不,比那更甚!
他抓住的,是维系他这缕残魂、这具残躯存在的……“食物”!
丹田深处那点暗红光芒疯狂地跳动起来,散发出一种冰冷而急切的渴求!
吞噬她!
吸干她的灵力!
她的精血!
她的魂魄!
这念头如同魔音灌脑,凶戾而诱惑。
慕临渊残存的属于“人”的意识在痛苦地挣扎。
不……不能……她是……她是唯一靠近他、发现他还活着的人……那气息……是干净的……然而,丹田被毁的痛苦,灵魂撕裂的创伤,以及那源自亘古凶剑本能的饥饿感,如同无数只冰冷的爪子,撕扯着他的理智。
抓住少女手腕的手指,无意识地又收紧了几分,指甲几乎要嵌入那细腻的皮肉之中。
“放开我!
你……你弄疼我了!”
少女的声音带着惊惶和一丝痛楚,挣扎的力道更大了。
就在这挣扎拉扯之间,慕临渊紧闭的眼皮被强行掀开了一条极其细微的缝隙。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崖底的水汽,模糊了他的视线。
朦胧的光线下,他只看到一片素雅的、被雨水打湿的白色衣角,在眼前晃动。
视线艰难地向上移动,越过纤细的腰肢,最终,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清澈得如同山涧最纯净的泉水,此刻却因惊吓而微微睁大,瞳孔中清晰地倒映着他狼狈、狰狞、如同恶鬼般的残破身影。
那清澈的眼底深处,有恐惧,有惊慌,但更多的……是一种纯粹的、不染尘埃的担忧和怜悯。
那眼神,像一道微弱却执着的光,穿透了他意识中弥漫的凶戾与黑暗。
“苏……晚晴?”
一个名字,如同闪电般划过慕临渊混乱的意识。
青玉峰上,那个如同幽谷芝兰、总是带着温和笑意、被所有人捧在手心呵护的少女。
她是……林正阳的独女!
仇人之女!
这个认知,像一盆混杂着冰碴的冷水,猛地浇在慕临渊因吞噬本能而燥热的残魂上。
抓住她手腕的手,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伤,骤然松开!